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6 ...
-
连城没想到钟晓会钻这个牛角尖。兴许是平时半真半假闹多了。这个人不容易让人设防,但是也没法让人投入。
程郢没有再因为许唯找她麻烦。那件民国肖像画顺利到了江平手里,连城看过几眼,认得是张大师早年手笔。修复难度还是有的,纸本水彩经过火,只剩了半幅。好在有照片,可作参照。
江平和林陌川上次之后就老实了。连城很不好意思: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她手头的基础操作过得差不多了,程郢问她的毕业论文。她四年前开过一次题,讨论晚唐佛道教题材形制,如今自然不提。
磨了半天,拈出一个方向:“师兄觉得宋徽宗怎么样?”
程郢沉吟道:“说细一点。”
“宋徽宗御画与御题画细考。”
程郢默想了片刻:“可以。”又问:“你这几年摹过的宣和画本很多么?”
连城暗自数了一下:“真假不论,有二十余件吧。”
“那确实不算少了。”程郢说,“我下午要去清点捐赠,清单里有件宋院体,你跟我去?”
连城虽然不乐意见许唯,倒也知道程郢是为她好。但凡论文,总是占有资料越多越好,越小众越权威越好。
许唯高她一级,要认真算起来,喊句“学姐”是可以的;大二就出国了,所以缘悭一面。
连城猜想程郢以为是他们在一起之后她刻意打听他的前任,那倒不是。连城进校那年程郢去了敦煌,隔年回来带课,当时室友胡夏瞥到她的课程表,精神一振:“程师兄可是个美人!”
连城听到的是另外一面:“听说心狠手辣,挂人无数?”
“秀色可餐,心狠手辣,啧啧,带感!”
连城当即翻了白眼给她:“又不带你的课,你当然带感。”
“我也就说说而已,”胡夏安慰她,“人家有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老张说的。说是世交,长得可美,名字也好听,叫许唯。”胡夏日常称呼导师张若仪“我家老张”。连城也是服气:“我都没听说过,你倒是听说了,我才是他亲生的师妹好吗!”
“郁连城我和你说,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八卦,但是你确实缺少一双八卦的耳朵。”
连城:……
程郢极少提私事。时间久了连城就把这段古早八卦给忘了。她没能管住自己,一头栽进去做了炮灰。但有时候她又疑心,那其实是她对于一个长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缺乏敬畏的缘故。
总之都是她的过错,怨不得人。
连城睁眼往窗外一看:“这是去白沙岛?”——白沙岛是个江心岛,环岛皆水,地方不大,风景绝佳。
“你来过?”程郢话出口,立刻就记了起来,“也对,钟家在这里有物业。”
连城没有否认。她没有跟程郢澄清过她和钟晓的关系。那之于她,仿佛一件安身立命的盔甲,证明在他之后,她仍然有余力去喜欢一个人。她知道可笑。但是人生于世,哪里能一个可笑的姿态都没有呢。
便只道:“我不知道你……哥也住这里。”因要过江,选择在这里安家的商务人士反而不多。
程郢纠正说:“是许唯住这里。”
连城“哦”了一声,识趣地住了嘴。程郢从后望镜里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是懂了。又交代道:“说到钟家,倒是想起一件,老师早年和钟先生有过不和,虽然不至于迁怒晚辈,但还是——”
连城吃惊道:“我怎么不知道?”
程郢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谁能想到你会和钟家扯上关系。”
连城想了想,但觉好笑:“钟晓也不知道。上次老师夸他,可把他乐坏了。”
程郢没有笑。
连城小心翼翼问:“师兄不会也和钟家……有过节吧?”
“没有。”程郢断然否认,过了片刻方才说道:“钟晓这个人……花名在外。你自己多小心。”脚下一踩油门:“到了。”
许家是白沙岛上随处可见的欧式别墅。雕花栏杆看进去大片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花在阳光下开得油汪汪的。
许唯给他们开门,两只萨摩汪汪地窜上来,直冲着连城叫。许唯喝了一声:“坐下!”两只狗立刻就乖巧了。
看到连城还是有点意外:“郁小姐怎么有空过来?”
连城乖巧道:“许小姐高风亮节,上次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师兄带我来道歉呢。”
许唯倒也好说话:“道歉就不必了。说到底东西也不是我的,我外祖母决意要捐,我就是出面跑个腿。”领他们上楼去陈列室:“东西从陈家运过来还没有开过箱。等着阿郢过来对清单。”
程郢笑道:“倒不必这么小心。”
许唯拿了份清单给连城:“这是打印好准备过几天给记者写通稿用的。”
“要开新闻发布会吗?”连城展开清单,打头字画目录,面上就僵住了。
程郢留意到:“有不对?”
连城迟疑了一下:“先开箱看东西吧——先看字画。”
程郢心知有异,按标签先开了字画箱。取出来第一卷纸本设色,是太湖晚秋,层岩叠嶂,枫树杂生。程郢问:“王蒙?”
连城点头。
程郢细看了一回,运笔细劲周密,上实下疏,刚劲外露,是王蒙中期作品特征无疑。
程郢不动声色把画挂在墙上,又展第二卷、第三卷……连城一直默默和他打配合。直到第七卷绢本展开,露出老松和鹧鸪全貌,连城方才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不用再看了,字画全是赝品。”
看他们师兄妹打了半天哑谜的许唯这时候才知道氛围中的凝重尴尬从何而来,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怎么可能!”
程郢沉吟道:“连城你有把握?”
连城说:“我看过真迹。”
许唯面上发白,喃喃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都没有开过箱……”
“恕我直言。”连城提醒她,“这批东西之前一直在令外祖母手里么?”
“是,但是——”
“令外祖母膝下是只有令堂一个女儿吗?”
“那自然……不是。”许唯窘迫地回答。老辈传统,仍以多子多福为要。
连城点点头:“是你表亲不成器,所以令外祖母才不得不委托你捐赠吗?你之所以找上我师兄,是怕万一陈家闹事,我师兄能帮你扛住吧。”
“连城!”程郢喝止她。
连城闭上嘴:她并不是在质问。
许唯反而明白过来,苦笑道:“我没你想得那么细。郁小姐,你在哪里看到的真迹?”
“在——”连城才说了一个字就打住。钟晓带她去的私人展是会员制;这种灰色地带程郢未必不知道,他要查是他的事,但是她供出来,无异于出卖。何况——她往许唯看了一眼:她丈夫也在其中,她知道吗?
“郁小姐?”
“我……无可奉告。”
许唯急了起来:“这批东西是老人家一点心意。他们当初带出去,有不得已。这么多年下来,就剩了这么些,希望有个妥善的安置。我希望郁小姐能看在、看在……就算是看在阿郢的份上……”
连城低头道:“我、我真的……”
“郁小姐——”
程郢忽然开口:“你出去,让我和她说几句。”
连城吃了一惊:“师兄!”
偌大的陈列室里就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两个。连城心里发慌,先发制人道:“不是我不说,我说了也没用,人家早就脱手……”
“我不问你这个。”程郢说。他不是当事人,他脑子比许唯要清楚得多:嫌疑人就那么几个,办法有的是,犯不着逼问连城。
“那、那——”连城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问。
陈列室里出奇的安静,就只有呼吸的声音。太近了,虽然空调温度很低,连城鼻尖还是渗出汗来。程郢拨开她额上碎发。
他指尖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