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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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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上旬的最后一天,正仓院特展开幕。
菊池次郎在为展会做最后的检查。在书画史上消失了三百年的《山市晴岚》现在就安然躺在他面前的桐木箱中,等候启封。作为正仓院展会部最年轻的课长,参与过的正仓院展超过十次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焦灼。
他听到过同事议论那两名修复师,关于程教授,最多的是惊叹:“怎么能那么年轻!”
“帅得有点没道理了吧!”
“性格也很温柔呢……”
这个口径到最近才转变过来,看程教授的目光多少添了敬畏:“听说那晚撞趴了八个,车都废了,人没事……”
“轻伤都没有吗?”
“能通过警方鉴定的轻伤没有,所以那些不良少年都没法提出起诉。”
“是动了真怒了吧,真是的……郁小姐伤得重吗?”
“大概是有点重吧,不然程教授也不会……用他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是听说展会会来。”
郁小姐风评不及程教授,菊池听人说过“郁小姐应该日语不是太好”,也有人说:“应该是很害羞吧,总和程教授在一起。”八卦的人也会提及大山崎美术馆:“……那位是前任吗?也很帅气呢。”
后来有了操作失误的疑云,便渐渐没人再提,提及就多少有些不善,毕竟在正仓院,人人都知道保存文物不容易。
菊池看着封得死死的桐木箱陷入到沉思。刚才部长电话过来说先不上展。在展会开始之前要做个小型的采访,网台同步。
“会有记者过来。”部长说,“……以打消民众的疑虑。”
菊池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打消民众的疑虑,就连他也在心里反复揣测,装在桐木箱里的这件,到底是残品,还是赝品?
直播间设在展馆侧厅;侧厅不算太小,但是挤了这么多摄像机,还是让人觉得局促了。尚未开场,直播间已经超过了10万人,数字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增长;人被引领上台,灯光、话筒就位。
背景是巨大的电子屏——这是一场允许网友参与的直播。
简短的寒暄客套之后,记者单刀直入:“请问程教授对于《山市晴岚》这件我国国宝级文物在修复期间因操作不当而导致损毁有什么看法?”
“《山市晴岚》没有因为操作不当而导致损毁。”程郢平静地回答她。
一句话堵死了全部的后续问题,记者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直播间里的评论和辱骂就如决堤一般水位不断地往上涨。
就连菊池也在心里想:这也太不要脸了!
他心里隐隐有个判断:既然矢口否认,那多半交出来的就是赝品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收场。正仓院会拿千年清誉给他背书么?
记者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表示:“……没有吗?那真是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是的。”程郢颔首,“现在画作已经修复完全,通过验收,可以展出了——中村小姐要提前欣赏吗?”
他反客为主,记者受宠若惊:“是我的荣幸。”
直播间里满屏都在刷“赝品”,通过算法融合凝结出现在电子屏正中央,斗大的字赤红近紫,触目惊心。
程郢视而不见,只冲连城点了点头,连城撕下封条,在近五十万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出重重包裹的画作。
打光切过去,摄影跟进,记者介绍:“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现在郁小姐要打开的,是自镰仓时代末期流入我国,历经了至少八百年沧桑的古画《山市晴岚》,这件画作出自画祖牧溪之手,深受影响的有画僧可翁宗然、墨庵灵渊,以及活跃在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时代的长谷川等伯——”
随着她的讲解,裹纸剥开,露出纸本水墨,满纸云烟纵横。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艺术对于人心的震撼,无远弗届。
就连记者都有片刻失语,简练传神的线条,柔软温润的笔墨,就仿佛隔着时光触摸到江南烟雨。她定了定神:“虽然不能够目睹最初出土的情况作为对照,但是能够修复到这个地步,两位真是神乎其技,名不虚传!”
连城心里想她师兄是业内传奇不错,她可没这虚名。因微微一笑,说道:“中村小姐过奖了。”
直播间里气氛一片祥和,满屏的“赝品”被“厉害”取代。
“真美啊!”
“不愧是国宝……”
电子屏上跳出一行2号猩红色字:“不可能!”
几个字设色和大小都极为夺目,登时把人们的注意力拉了出来。屏幕又飞速动起来:“对哦,怎么可能修复到这个地步,之前损伤那么严重……”
“是赝品吧是赝品吧是赝品吧……”
“能不能请专家过来鉴定一下真假啊……”
“楼上傻吗?正仓院不够专业吗?都说了验收通过了,还要怎么鉴定啊?”
记者恋恋不舍,还是走回到预设席位向程郢请教:“程教授有没有看过最近在网上流传的视频——”
“看过。”
“程教授对于视频中修复师的手艺评价如何?”
“那是个浓缩了时间的视频——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没有人会乐意看修复师搓上八小时的命纸,或者调制三周的浆糊;但是这对于同行来说,无疑就省略了最关键的步骤。我们这行的关键细节,并不是用来表演的,它不具备观赏性。如果非要我评价的话,我能够说一句,这位修复师手艺娴熟。”
记者打蛇随棍上:“也就是说,程教授对于这位修复师是认可的?”
“可以这么说。”
“没有大的失误?”
程郢沉吟了片刻:“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记者原以为已经做足了功课,不想还有这等意外,不由脱口问:“比如——”
“他的第一个步骤是把画作浸入到水中,在这之前没有做固色。这样会导致部分画心脱落,特别是,那件画作并非古画,墨迹未干,尤其容易造成这样的结果,所以修复的效果也就……”
话止于此,并不说破。
记者正要接一句“所以如果由程教授来操作——”余光却瞥见那行猩红色的字又出来了:“这是模拟当时情形——程教授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回到工作室,发现工作室高温,当时用于固色的胶矾水就已经不堪用!!!”
“他这是在狡辩!!!”
粗大的感叹号,像是淋漓未尽的墨汁。
电子屏再一次躁动起来:“是浜田小姐来了吗?”
“果然还是要专业对专业呢。”
“程教授是想掩盖郁小姐的过失吗?拿赝品替代真迹,是不可原谅的呢——程教授你的职业操守呢?”
“程教授能像浜田小姐一样录制视频重现修复过程吗?”
镜头推到程郢脸上,程郢微不可觉地挑了挑眉,但是没有作声,更没有反驳。
现场空气一时就僵住。
电子屏上的字在一行一行飞速往上涨,沉默像是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一道黑影窜进场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瓶墨汁泼在铺展于亚克力板上的《山市晴岚》上。
“哗!”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响起这一声。
墨迹覆过画面,如烟似雾、含情凝睇的山水登时就成了一团污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