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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卷 天下名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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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都四月,流云微微。
枝子有预感,这将是个对她很重要的春天。
她特意妆扮过,梳了髻,传统和服,湖水色丝绢,精绣一丛雪中花——中国人叫它水仙,在古希腊是众神求而不得的美少年。
程郢念了句和歌:“庭中花树好,香染谁人袖。”
枝子略低了头,露出粉白一段颈:“程桑谬赞。”
程郢颇有些传奇的名声,却意料之外的年轻。枝子为了争取这个给他做助手的机会下了很大力气,倒也不算枉费。
文物耗材展会设在天王山南侧。蓝的天空下,青山葱郁,一角砖红色的斜屋顶。
大山崎山庄有“地下宝石箱”的美誉,外观英式,里间还是走的和风,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和纸纹理,照见浮世绘上的美人。
书画在文物中是一个大类,耗材左右不过笔墨纸绢,细分起来却也极繁。展会制作得精心,挂在墙上的仿制品都一丝不苟装裱过,被修复的原件更是用了玻璃恒温龛放。底下摆置耗材小样,性能标注得十分详尽。
展会上人不多,交谈都压低了声音,所以当有人大声说:“请指教!”的时候,几乎所有目光都往那边看过去。
那个女孩是很引人注目的。
黑色一字露肩装,柔软的开司米面料勾勒出优美的身段,大摆A字裙,红得极正。巴掌宽的泥金腰带松松一束,一捻儿细腰。利落马尾,露出明净的额。
是个潇洒的中国美人儿。时髦的都市女郎——在这种展会上颇为罕见。
枝子远远看着玻璃龛里的展件:“像是镰仓时期的墨绘。”
“不是。”程郢简洁地给出结论,往女郎方向走过去。
枝子立刻就跟上了。
折节向女郎求教的是个穿暗蓝色和服的日本男子,略方的下颚显示出这是个固执而骄傲的人。
女郎短暂的错愕之后,欠身说道:“恕我敝帚自珍。”
枝子不解,索性走到展件前,仔细揣摩了一回:程郢说得对,这不是日本的镰仓墨绘,这是中国山水画。
没有款印题跋,仅以目鉴,几乎无法判断年代作者。
在她看来,这件作品修复得近乎完美,却不知道女郎何以出言不逊——“敝帚自珍”四个字真是又毒又绕。
和服男子脸色越发难看。待看清楚发笑的人,更是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而围观众已经越来越多。
那个可恶的中国女郎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偏头与男伴低语,拖着他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和服男子仓促叫道。
女郎愕然回头。
“你要怎样……才肯指教?”
女郎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这人会纠缠。不过她很快做出了反应:“我国古代有个有钱人,请将军喝酒,将军不肯喝,有钱人就把劝酒的美人给杀了。看客觉得残忍,将军说:“他杀他自家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言下之意,你的画,你的事。
说完俏皮地鞠了个不甚标准的躬,拉着男伴走开了。
和服男子的脸色已经完全没法看了。
他近乎焦躁地揪了一把头发。
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正次第散去,但是每一记眼神,窃窃私语,尤其刚才那声笑——“可恶!”他喃喃地说。接着大步走上前去,要抓住女郎的肩,忽然意识到香肩裸露,仓促又慌乱地往下扯到女郎的胳膊:“等等!”
女郎身边的男伴责备道:“你有完没完!”
“如果——”和服男子没理他,只大声问,“如果我把画送给你呢?”——如果他把画送给她,那就是她的画,她的事了。
女郎眨了眨眼睛。
和服男子再次大力鞠躬:“请指教!”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就把这件画送给她?”男伴猜测。
和服男子点头。
“这价码可不低。”男伴看了看女郎。女郎说:“那要先找人公证,不然,我指教完了他不认账,岂不是很亏?”
美术馆很快派来公证人。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女郎在公证书上签下名字。然后走到画作前,目光从下往上看了半晌。那简直不像是在“看”,而像是摩挲。
几乎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她开口,却久久不闻其声。
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
“郁小姐?”
“不会反悔了吧?给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可是要倒赔的哦。”
“现在才后悔,未免迟了一点。”
嘈声越来越大,几乎把人都淹没了,以至于当女郎开口,竟十有六七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
“什么?”
“……这是件唐画。”女郎重复,语气十分沉重。
嘈声更响了,嗡嗡嗡如立体环绕。和服男子更是直接脱口道:“这不可能!”
女郎也不看他,更不在意那些议论纷纷,只问:“你是不是断代为宋?”
和服男子略点了头。
“画为纸本,这是其一;山水用了点皴,这是其二;南宋之后,中日通航,方才有大规模的书画流入贵国,这是其三——所以是南宋?”
和服男子再点了点头。
嘈声到这时候才慢慢平息下去。
“山水之变,始于吴道子,成于盛唐二李;晚唐之后,皴法大行于世。盛唐到晚唐之间的空白使得后人无法判断皴染出现的具体时间。事实上就有人认为皴染的源头是初唐阎氏兄弟。这是其一。”
女郎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其二,现存纸本最早是中唐韩滉的《五牛图》,而中唐到晚唐之间,还有百年光阴,这期间用纸为载体的画家,不计其数,比如韩滉弟子戴嵩的《斗牛图》就是纸本。”
“但是郁小姐怎么就能肯定这是唐画不是宋画,又凭什么认为我修复失误?”和服男子耿耿于怀。
女郎略抬了头,目光在画面上逡巡。良久,方才说道:“我国从唐代到宋代,造纸所用的原料有了极大发展。唐代纸料用藤,用麻,用皮料,用淀粉施胶;宋以后皮料和竹料居多,用明矾。如果是唐画,你照宋画贴补,就算现在看不出来,多过几年,材料受温度湿度影响、微生物侵蚀程度不同,差异就会很明显了。”
“如果它不是唐画呢?”和服男子咄咄逼人,“我听出来了,郁小姐是在逃避我的问题——郁小姐有什么证据说它是唐画?”
“井上先生对我国书画造诣不浅这个我承认,”女郎道,“但是问题不在技艺,而在于工具:从汉晋一直到北宋中叶,我国都用有心硬笔,转侧处往往不太灵便,甚至有贼毫直出,而井上先生所用——”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最后定在一处:“我从这道渲晕看出的破绽。”
和服男子脸色惨白:让她说中了。
女郎并不乘胜追击,只叹息说:“这些年我国书画修复得颇为保守,但是也有宁缺毋滥的好处。贵国就实在太大胆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和服男子怔了几秒,忽然整个人弯下去,形成一个近九十度的大鞠躬:“多承指教。”
片刻的寂静之后,掌声响了起来。
枝子身边的程郢却反而退了几步,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