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魏晋女子

5、我与方小和那遗失的美好

　　方小和是我的同桌，瘦瘦的，笑起来很好看，他的右手却有六个指头，在大拇指外边特别衍生了一个肉肉的指头棒棒，摸起来很可爱。他常常扬着这个小指头，然后举着它，细心地跟别人讲复杂的化学题，常常让人听得满头雾水，然后他又会重新在纸上画复杂的化学公式，在一点点地给你理清化学方程式，直到大家“哦，原来如此，六个指头的人就是聪明，厉害厉害。”
　　他也不以为意，不觉得自己的那个指头碍事，反倒是用左手摸摸那个指头，表达对它的感谢。完事之后继续做他的理科题去了。多年以后，我站在公司大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桌子上繁复的光影文化公司设计策划书时，常常会想：我的六指同桌，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因为我知道，他虽然热心，但到底是个寂寞的人。上学的时候，就听人说他的父亲因为跟村委会人发生冲突，结果在一场重大的拆迁纠纷中，被几十号精壮的汉子用铁锹打死了。母亲成日里被家里单身已久的大伯逼婚，屡屡遭受大伯的性骚扰，方小和小小年纪就尝够了人情的冷暖，他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县里要搞开发，需要占用方小和家里的水田地，于是村里的人跟村委及拆迁的人发生了冲突，不曾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方小和觉得自己还很弱小，能做的只能是沉默又倔强的，还只有十几岁的他就站出来，带着母亲在村头偏僻的清水沟另外找了一间旧屋子住下，在母亲娘家人的帮助下，母子两个过着逐渐平静的生活。但当年父亲被人打死拉回来满身是血的场景，始终在方小和的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总是喃喃自语，我要好好学习，带母亲走出这个可怕又可憎的地方。
　　自此，方小和更加的刻苦上进，学习成绩非常好，等到我们遇见的时候，他已经是班里前三名了，这在竞争激烈的浅川一中，的确是非常优秀的了。但方小和总是很谦逊和气，并不像其他优秀学生那样傲慢，他总是喜欢跟我们这些同是农家来的孩子极为要好。
　　那时候，家里都穷，方小和长年穿着一件旧的T恤，夏天单穿在外面，冬天就贴身穿，虽然衣服少，却始终都是洁净的。跟我做同桌的时候，他总是会把课桌收拾的很整洁，还在闲暇的时候，帮我把烦人的理科笔记补录完整，我看着他时不时因为书写需要，总是会把大拇指外的那个多余的小指头摩的通红，心里总会莫名的心疼，便把自己多余的本子送给他做为补偿。
　　学校的时光总是匆忙又单调的，如果没有吴默的介入，大家的生活或许还会有个漂亮的结尾。
　　吴默是一位漂亮的城里姑娘，在后来文理分班的时候，分到了我们班，她总喜欢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色连衣裙，削肩膀，长头发，白皙的脸上总挂着夏花般的微笑，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男生。据说，每日夜休的时候，一伙男生总是躺在宿舍床上，望着天花板，生发无数巫山云雨的美丽断想，而这位巫山姑娘就是吴默。可是很遗憾，吴默的父亲却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官，掌管着全县经济大权，对女儿要求极为严格，始终不允许吴默有任何越格的行为，这让班里的男孩儿们更加疯狂。
　　谁也没有想到方小和却也身陷其中，无可自拔。
　　当我发觉他开始听课恍惚，整日浑浑噩噩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我只能看到他就这样沉沦着。不管感情最终如何，好在方小和还是那个勤奋的方小和，除了精神上的困顿和忍受心里的痛苦之外，依旧坚强地学习，依旧会躲在厕所借助厕所里的光刻苦学习到深夜，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很好的，这又让人为他欣慰些许。
　　那日学校组织看电影，方小和都要乐疯了，因为他发现吴默的座位就安排在他的身边，想到朝思暮想的吴默竟然近在咫尺，他一直幸福到电影开场的时刻。他提前用了自己两个周的生活费为吴默买了一只橘黄色的夜灯，宝贝似地攥在手心，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问：方小和，我看你接下了几周喝西北风吧，我们大家可没钱接济你的。别以为六个指头的人就什么都能梦想成真的。你可别忘了，当年你爸是怎么被打死的，说不定吴默的爸爸也有一份贡献。
　　“路小剑，闭上你的嘴巴，我不许你这么说，你的嘴巴就是这么贱。我白把你当好同桌了。”
　　方小和莫名地怒了，一扫平日的温和和静雅姿态，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方小和，你怎么说话的？我就是再贱，也好过你这样忘恩负义得人好吧，杀父之仇都能一笑了之，你真够冷血的。”我忽地站起来，握紧拳头，两股战战地看着他，真想狠狠扇他一耳光，脸上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溢出来，真真白对你好了。禁不住在心底重复着那种因为后悔而产生的憎恨感，任其宣泄。我一脚踹翻了桌子，把方小和手中的那个灯冷不防地抢过来，狠狠地摔碎了。
　　“路小贱，你住手。”空气里突然腾起一种可怕的警告和呼喊，方小和彻底被激怒了，他用手狠狠捏着我的肩膀，恨不得把它捏的粉碎，许久，我被这种入骨的痛折磨的汗津津的。他看到了我眼眶里断了线似的泪水，慢慢住了手，低下身去，心痛不已地蹲在那里捡着地上的台灯碎片，沮丧又无助。
　　那一幕，令人永生难忘，同学们看着被悲伤笼罩的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跑去报告了老师。而我始终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不想对他说对不起。
　　后来，那场电影，他没有去，只是一个人留在了教室继续做他喜欢的化学题，他跟吴默的拍拖永远变成不会到来的将来时。而我跟他的同桌缘分也尽了。大家彼此只想快点毕业，然后永远不要再见面了。直到毕业的时候，我们再也没有理睬过谁，即使是拍毕业照的时候，也在对角线的位置上站着。
　　浅川一中的夏天总是会迅疾无声地去，等到校园里玉兰树开始冒出一朵又一朵饱满硕大的花朵时，我们的学生时代要彻底告一段落了。方小和竟然成为了当年的省区状元，一时间成为大家膜拜的对象，整个浅川一中都为他骄傲而沸腾。方小和还是那么沉静地走在校园里，除了偶尔遇见我会抬头外，大多时间是抑郁的。可是，我再也不想在遇见他的时候抬头正眼看他，只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人。我路小剑长这么大，可是剑气逼人，从不会忍受任何人的侮辱的，怎么可能让他那样说我，这个仇恨我要一直记得。
　　当听到吴默落榜的消息，我在心底竟然会卑鄙地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仿佛间接地，我报了当时吵架之仇。
　　离开学校的那天，我收到了一个箱子，里面是我送给方小和的笔记本，不过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他记的笔记，他用不上了，因为到秋天的时候，他该去上大学了，去那个他一直想去的海边大学开始新的生活了，而我也有了自己的方向。我抱着这些笔记本莫名地难过着。特地在当初一起做过的那张桌子边站了许久，看着干暖的木桌上还残留方小和用签字笔写过的化学方程式，心里愧疚不已。忽然在桌子的一角，我看到了一张用红蓝圆珠笔画的几米的插画，插画里，一个围着红色围巾的女孩，寂寞地凝视着天空，一片一片红色的枫叶从天空上飘飘洒洒地落着，画的底部还有一句张韶涵的歌词：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剑语录。
　　顿时，我终于意识到了，那场吵架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们注定只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永远不会再有相互道歉的机会了。
　　我悲伤地走出了教室，将那句再也未能说出的对不起留在了虚空的教室里，然后开启自己新的青春时代。
　　我想象着，方小和用长着六个指头的手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见到母亲的那种幸福和喜悦，我想象着未来的某天，我们会在街角的咖啡店，偶然相遇的情形，但一切从此只能是想象了。
　　少年心事当拿云，往事不堪回首。
　　看着公司落地窗外喷薄的落日，我的心又一次笼上了千里的云烟，那是青春留下的雾霾，是方小和留下的雾霾，即使是万丈的夕阳也无法照彻的雾霾。不由地深深叹息起来，又一次猜想着，不知道方小和怎样了。倒是听说吴默的父亲因为贪污受贿进了监狱，也坦诚了当年方小和父亲之死的原委，是他下得强拆令。吴默虽然跟到了方小和所在的城市，两个人终究没有在一起，方小和倒是跟吴默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也把她当做了妹妹看待。只是台灯的事情，他还是不想原谅我。
　　正好，我也不想原谅他。反正世界之大，足够我们各自拥有自己的海，相忘江湖的。就算是那张插画有意，也弥补不了我们之间千沟万壑的误会和憎恨。
　　忽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是李SIR 的电话，我茫茫然地举起了电话：
　　路小剑，光影文化公司老总方小和在我的办公室，他想见你，你来一下。
　　“李sir，我-----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方总说他就是你的同桌方小和，方总，你等等我，我陪你去见路设计师。”听得出来李sir正在准备拉方小和让他在办公室等。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开了，一道夕阳顺着门的方向窜了出去，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身上。
　　我缓缓地回转身，抬起了头，这是十年后第一次抬头正眼看他。
　　“对不起，路小剑。”这是十年后他第一次对我开口说话。窗外的阳光忽然穿透万里的阴霾，将一分璀璨的光暖送达我的心间。他用长了六个指头的手举起了一张张韶涵的CD，是《遗失的美好》，我又一次流下了泪水，这一次因为爱。

作者有话说

　　他用长了六个指头的手举起了一张张韶涵的CD，是《遗失的美好》，我又一次流下了泪水，这一次因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