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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冷水河边的女人 ...

  •   冷水河边的女人

      一
      最后一次见木青莲的时候,是在那条浮着泡沫子的冷水河边,她提着一篮子尿布尿片,正在河边洗着。
      我从水城县城归来,要淌过这条冷水河回对岸的家,母亲正在做饭等我回去,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催促远方的游子回家,我也应着母亲的央求回家过年,没有什么特别的礼物给木青莲,我只好从提兜里拿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给她,这是从水城县城买来的,又大又甜,只是拿在手心会有些冰冷,这个时节的冷水河,该是冰冷刺骨的。
      木青莲站起身来,看着我,她的眼睛有了一丝灰暗的光,随及又迸出盈盈的笑意,她的额头有一块淤青,被浓密的刘海盖去了一大半。她看着我看她,连忙用手将刘海理了理,直到完全盖住了伤疤,又接将垂在胸前的长发捋了捋放在了脖子后面,一双冻得发红的手不再如之前那样光洁圆润了,指甲缝隙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洋芋碎皮。她还穿着结婚那年穿过的粉色碎花夹袄,蓝色棉布裤子,脚上的棉布鞋鞋尖有些湿了,冻得硬硬的了。
      风呼啦啦地吹着,一会儿吹倒了河岸那边的一片高草,一会儿又挑起了几片油桐树叶子,兀自飘过来,落在我们的四周,转眼间,木青莲嫁到吴义哥家快三年了。还生下了两个男孩,这对于重男轻女的吴家大户族来说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可是,木青莲并没有母以子贵,依旧要像其他清水河的女人一样出嫁随夫,屏气敛声地活着。
      “莲姐,这么冷的天,还在河边洗尿布呢你这月子还没有休够百天,就这样泡在冷水里,伤身体的。”我不由得为她揪起心来,本来我是想问问她上的伤的,但终于还是忍着没有问,隐隐地听母亲叹息过,说是青莲嫂子常常在家挨打,不知是什么个缘故。又说夫妻打架是很正常的,我也不好再过问。
      “你大义哥,这几天喜欢上了下象棋,家里拥了一屋子人,都是在矿山打工回来的,说是你桂花嫂子做菜做的好,今天你大义哥把她请来帮我们做菜,你哥嫌我这几天累着了,不需要我帮忙。家里正好剩了一堆尿布,这会儿得个空,赶来河里洗洗,不碍事的。”木青莲一边说,一边把我给她的苹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块干净的石头上。
      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吴可,常听你哥夸你,说你是清水河村出的第一位大学生,还当了产科医生,真好。”
      “嗯,也就是混口饭吃。以后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随时来找我。”我知道木青莲过日子勤俭,上次她生第二个孩子渐渐的时候,就是因为心疼钱,硬是挨到最后一刻才进的村医院,好在一切还算顺利,母亲在电话里头曾经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哦,真好。你等我洗完这些尿布,然后去我家给你做手擀面吃。”
      “不了,我先回去了,你早点洗完,回去暖暖身子吧。”我说着就离开了。
      木青莲还是那样清瘦,面如清月,腰肢如柳,碧发如瀑,照旧是清水河两岸最俊俏的年轻媳妇,让无数年轻的清水河人怦怦心动。但谁都知道,木青莲只喜欢我吴义哥,两个人就是在冷水河岸的大石头上谈定终生。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切从简,因为吴义哥家里比较穷,拿不出像样的彩礼钱,木青莲也不责怪,只是欢欢喜喜地嫁了。去做媒人的还是桂花嫂子,是吴义大哥吴恩的老婆,人很丰满,丰乳丰臀,是清水河村有名的厨娘,逢上红白喜事,总是热情地给人做菜。煎炸烹炒,样样都行,做的清水十八绝,那是别家村子厨娘不能比的。
      桂花和木青莲都是我最喜欢的嫂子,她们让贫穷偏僻的清水河村多了一丝骄傲。
      只是这两年,桂花嫂子依旧像往常一样扯着大嘴巴,常常笑声阵阵,泼辣又热情,天然的一股风骚,挑逗着清水河上的每一缕清风。
      可木青莲眼角的忧伤更加浓重了,我的心不由得为那可怕的预兆而悬了起来。偌大空旷的冷水河边,木青莲一个人噗嗤噗嗤地继续洗着尿布,白色的肥皂沫子散开在她的面前水塘里,又很快四散而去,消失在冷水河的浪花里。远处青色房屋,在蓝黛色的天空下,浮着干暖轻柔的炊烟,那里也有木青莲家的炊烟。
      回到家,我给母亲谈到了这件事,母亲也只是叹气说:青莲是剖腹产生了渐渐,还不到百天,这么冷的天还泡凉水。还挨吴大义的打,怎么看,吴大义不像是那种暴脾气的人,怎么下起手来这么狠,木青莲这样贤惠的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哎。
      “妈,做为婶娘,你该出面管管的。”我带着央求的口气说。
      “夫妻吵架,偶尔大打出手也是正常的,我们外人不好劝的。再说,你大义哥总还是一个腼腆的孩子,每次见我们都是客客气气,很有素养的,不像是那种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的人的,我看着他长大,他的品行还是好的。总会没事的。”母亲带着一长串关于吴大义的记忆近乎自我安慰的口气地对我说。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再说,要过年了,先忙着办年货吧,过完年,我给你哥好好说道说道,总这样打媳妇也是不对的。”

      二
      眨眼间,已经过了腊八,家家户户一律更加忙碌起来了,清水河的男人难得空闲下来,个个冒着豆大的汗珠,在自家门前架着十字木架,劈着柴火,老人们会在堂屋里摆上一盆炭火,提着血淋淋的猪头放在地上铺好的那张油纸上,然后将火钳烧得红彤彤的,往猪的眼睛里轻轻捅进去,细细地将猪的睫毛及眼睛四周褶皱处藏的猪毛烫烧干净。空气里浮着令人作呕的烧猪毛的气味。女人们成日里在灶房里忙碌着,磨完了豆浆,又煮魔芋,煮好了魔芋又把玉米啦、黄豆啦、干红薯条啦一一放在锅里,用滚烫的沙子炒熟。忙完了这些,一家人欢欢喜喜逛街买香烛、新衣去。
      美中不足的是,越是快过年,天气越是恶劣,总是阴冷阴冷的,风越发地寒冷了。像是要下雪了,可总也没有下成。
      这一年的年末,木青莲照旧没能穿上新年衣服,自此以后永远也没有机会穿上过年的新衣服。
      我猜想着,大概她也像母亲一样在厨房里忙着炒年货吧。她送给我的绣花的确良白包,我还好好地放在屋子里,本来打算过年前去跟她好好谈个心,但总未能抽出空来。
      没有想到,这一年除夕,院子里噼里啪啦响着鞭炮声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雪,雪花飞舞,晶莹剔透,煞是好看。我们正在院子里准备堆一个雪人,村口罗汉大叔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焦急地喊着我的母亲:大妹子,你快去大义家看看,听说青莲不行了。
      “咋回事?青莲好端端的,咋会不行呢?莫开玩笑?”母亲完全不会当真。
      “你想想,这种事情,我能开玩笑?赶紧去看看吧。”罗汉大叔快急出了眼泪,用一双干瘦的手拉着母亲往出拉。
      母亲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小跑着出去了。我也急忙跟在了后面。
      赶过去的时候,木青莲躺在了自家门前的旧木门板子上,身下还有一张花花绿绿的秦琼敬德门神画,被太阳晒得发了白。青莲闭上了眼睛,眼角是湿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一种悲伤的深情永远凝滞在她干冷的脸上,她额头的那块淤青还是那样刺目。她的手心是一片冰冷的紫色,还穿着那天的衣服,粉红色的夹袄,上面的白色碎桃花依旧耀眼。长长的头发被人挽成一团放在了脖子一边,大义站在那里,干嚎着,不知所措。
      桂花嫂子见到大家伙儿,面容写满了悲戚,不住地对大家说: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我昨天还见她下河洗衣服了呀?哎。说完,扭着肥硕的臀钻进厨房,给大家烧茶去了,院子里早已经摆上了一张大桌子,管事的人正抽出一张长长的黄草纸,写上了一长串丧事事宜等等,早早到来的阴阳先生拿了一张草纸盖在了木青莲的脸上,他看了看木青莲的头发发了一下呆。
      我远远地看着木青莲,就像看一个谜。
      突然,我看到一滩粘稠的东西从她的头发下面慢慢渗了出来。大义哥意识到什么似的,跑进屋里抱出了一床厚被单急火火地盖在了木青莲的身上,然后继续干嚎着。
      木青莲的两个孩子早已经被人抱到别家去了,他们还那么小,怎么晓得丧母之痛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孩子只负责快乐的。

      三
      与别家不同,木青莲的丧事办的特别仓促,大年初二那天就被吴义哥他们安排下葬。下葬那天,木青莲的娘家人个个哭的撕心裂肺,因为他们都未能见到木青莲的最后一面,想弄清楚木青莲到底是怎么死的。一伙人,围着,木青莲的棺材,要撬开看个究竟,被人挡开了。
      木青莲的母亲伏在了棺材上,哭的死去活来,一遍遍伤痛欲绝地哭喊着:莲儿,你怎们就突然走了呢?你留下娘怎们活啊?
      一声声,哭得满院子的人都泪流满面。我看了看吴大义的脸通红一片,一半是因为伤心,一半是因为风吹的缘故吧。
      是的,没有人知道木青莲是怎么死的,我只看到她脖子后面的血,那里应该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掀起头发。
      多年以后,木青莲的坟头开始荒草萋萋了,人们才开始将关于木青莲的秘密说开去。
      听说木青莲从外面洗完衣服回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说是吴大义把挂花嫂子拉进了木青莲的婚房,后面的故事如你想象的那样。
      谁也没有想到大义这个从小就在父母严格管教下的孩子,长大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怎们看都不像这样的人,守着那样如花似玉的媳妇还不满足。
      本来木青莲是极能容忍的,不想声张,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他们的满前,看着他们巫山云雨,许久许久,忽然迸出一声凄厉的笑声,然后傻了。
      大义慌慌张张地起来,关上了门,将木青莲横着抱起了扔在床上,挥起了坚硬的拳头照着木青莲肚子上那还未完全长好的手术伤口,猛锤猛打,疼得青莲在床上管来滚去。人们大老远就听见女人惨烈的呼喊,但大家都以为这一次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寻常的一场夫妻吵架,木青莲的婆婆只是远远地在门外听着里屋的一切,吓得不敢言语。
      接下来的日子,人们再也没有见到木青莲走出房门,一种痛苦的呻吟声,随风而去。
      人们照旧欢欢喜喜过着自己的大年。也许明天,一切又会像往常一样,木青莲还会出门去种菜洗衣服,还照旧穿着那件粉红色的夹袄,美丽如初,微笑如初。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吴大义又一次拽着木青莲的碧发,把她摁在地上,抱着她的头一遍遍地往水泥地板上撞,直到一摊血忽地从木青莲的脑后涌出,这才住了手。那一夜,木青莲忍受着最深的痛和绝望,闭上了眼睛。
      可是当新年的脚步近了,当春天真的要欢欢喜喜地来时,木青莲终于解脱了。
      听老人们说:每个人造的孽,现世都会得到果报,吴大义早晚都会被老天收走下地狱的。
      可是吴大义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木青莲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即将知道人们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
      桂花嫂子更加地肥硕了,手艺还是那样好,但人们也不再请她做酒席了。
      又到了旧历的新年了,漫天的雪花团团飞舞,拥抱了冷水河,我在朦胧中,隐约地听到了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绝,慵懒而幸福的风,吹遍了冷水河村的角角落落,带给人们无尽的祝福。
      空旷的冷水河,正迎来又一个璀璨的春天,再过些日子,绿油油的青草将重新覆盖在木青莲的坟头上。
      过完年,我们全家将要搬走了,永远不想再回冷水河了,永远也不想再听到这个令人心惊肉跳又愤怒不已的故事了,我们也要彻底离开吴姓这个大户族,去县城谋生了。
      我想临行前,大义哥还会笑声连连地送我们一程,想到这,我的心又是一阵悲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冷水河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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