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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5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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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依旧在下着,铺天盖地一般。
池塘边的人群里,站在最前面的是承郡王夫妇和他们的几个儿子、儿媳妇,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些前来恭贺湖都格格大婚的宾朋。
没有人打伞,每一个人都只是安静的面色沉重地注视着躺在地上的湖都和正在用着各种方法全力施救湖都的袁佑愉。
当袁佑愉不顾逾矩地俯低头为湖都口对口地过气时,没有一个人出声,也没有一个人阻止,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能救湖都,此时任何的一切都是无。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当袁佑愉一遍又一遍地捏住了湖都的鼻子,向她的口中吹气,而湖都的身体却毫无半点生命的迹象时,人群中已有人在掩面抽泣了。
不知过了多久,袁佑愉才松开湖都,颓然地跪坐了下去,湖都的胸廓也因他的放弃而再没有了微小地被动起伏。
湖都静静地躺在那里,长发湿贴着脸颊,眼睛紧闭着,面色在暗夜中显得是那样的苍白,豆大的雨滴无情地击打着她,而她却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已经睡着了,只是,很沉很沉。
痛苦与绝望,瞬间蔓延……
有谁会想到,又有谁能够接受,一条鲜活而年幼的生命就这样在眼前消逝了。
“不——”福晋猛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嘶喊,一下子扑在了湖都冰冷的身体上。
“湖都啊——我的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额娘啊——湖都——”
王爷踉跄着走过去,跪在地上,将湖都的身体抱起来,靠进自己的怀里暖着,颤抖的手指轻抚着女儿的脸颊,刹那间已是老泪纵横。
亲人们渐渐地都围了上来,哭泣声和着雨声,悲恸天地。
王府里的佣仆们也都一个个地跪了下去,痛呼格格。
袁佑愉作为一个外人,只能退出了人群之外,但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湖都的脸,即使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湖都,我心爱的女孩儿,对不起,我何其没用,没能救活你。
再也看不到你爱笑的脸,再也看不到你慧黠的眼,再也不能够和你在草原上谈天说地,再也没有机会……默默地……祝福你了……
佳人已逝,香魂已远。
来世若再相遇,相信我不会再爱上你,因为心,已在这一刻,死去。
又是一声响雷过后,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天地万物。
就在这时,福晋的泪眼猝然注意到了湖都的手里居然紧握着一个物件儿,于是她将湖都的手指掰开,取出一看,竟是一把牛角梳,福晋的呼吸一窒,这是当年王爷与青儿的定情信物,化成灰她都认得。
当年青儿投池自尽的时候,福晋还记得青儿是一直将这把牛角梳握在手里的,但是现在为什么又会在湖都手中?
“青儿——”福晋倏地明白过来,是青儿,是她阴魂不散,狠心地带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起身,福晋仿佛发了疯一般地冲到池塘边,死死地瞪着黑色的池水,以她早已哭到沙哑的嗓音嘶喊起来:“青儿,你要人偿命是不是?我的命赔给你,还我女儿命来——”未及说完,她已纵身想要跳进水里。
幸好五子德克锦出手及时,一下子抱住了母亲的身子,但福晋去意已决,拼命地挣扎,力气猛然间增大数倍,四子与三子也立即上前帮忙才总算制住了母亲,但是福晋已认准了自己的命可以换女儿的命,所以决意寻死,四子无奈之下,只得击昏了母亲,才令她暂时安静了下来。
王爷抱着湖都,眼中现出痛苦的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会在这个时候提起青儿,那个早已远去的女子,但是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事情,恐怕是到了他该知道的时候了。
***
风虽渐歇,雨势却丝毫不减。
午夜的紫禁城,安静得仿佛一条沉睡中的卧龙。
小太监手拿一把仍兀自滴水的油纸伞急急地穿过曲折的长廊,直直地向长春宫的方向奔去。
太后斜倚在软榻中,双眼微闭,去除了精致指套的细白指尖轻按着右侧的太阳穴,想是偏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老祖宗,”守夜的粉装宫女轻手轻脚地来到太后身前,轻声相询。
“嗯?”太后挑眉,双目半睁,示意宫女开口。
“皇上差了人来,说有急事禀告。”
眉间一蹙,太后坐起身来,心道,这么晚了,皇上会有什么事非要她知道呢?
“叫他进来。”
“是。”
不稍片刻工夫,那小太监便恭身走了进来,“扑嗵”一声跪在太后跟前。
太后见他身上的衣服已有一大半被雨水淋湿了,额间也满是汗珠,想是走得很急,于是心里更是奇怪。
“繁礼免了,”太后摆了摆手,问道:“快说皇上究竟交待了何事?”
“喳,”皇宫上下谁人不为拓祯贝勒爷和湖都格格之间的爱情所感动,特别是刚刚见皇上听闻此讯时也是龙颜失色的模样,小太监的脸上亦不免闪着哭意,有些哽咽地道:“承郡王府差人来报,说湖都格格已于今晚戌时落水夭亡了。”
“什么?”太后猛然站起,到了她这种年纪,这种权位,已经极少有什么事情能够令她惊骇了,但是现在,她却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的小太监,试了好几次才吐出一句话:“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对于太后的反应,小太监也在无意中吓了一跳,瑟缩着道:“是承郡王的三子亲自进宫禀报的皇上,此时皇上已经派了人赶去王府了。”
太后呆坐了下去,软榻中,她的容颜似乎在瞬息之间显出了老态。
“太后……”小太监沉吟了下,不知要如何安慰,只得又道:“皇上请太后注重凤体,务必节哀。”
室内,静得像要窒息。
室外,大颗大颗的雨滴向着地面奋不顾身地猛扑着,立时汇聚成蜿蜒的小河。
许久之后,长春宫的寝殿里倏地响起了一声哀鸣——“拓祯啊,我可怜的孩子。”
太后痛苦地揪紧了胸口的衣襟,戴在身前的黄花梨木佛珠项链应声而断,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湖都可是拓祯的命啊……
***
淅淅沥沥的雨,从昨晚到现在,依然下个不停。
寿真宫中。
“瞧瞧,咱们贝勒爷穿上这身大红吉服来,真真的是俊雅不凡那。”从拓祯的母亲兰若格格起就在寿真宫当差的老嬷嬷笑开了满脸的皱纹,欢喜地将拓祯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聚在卧房门口的边看热闹边贴红双喜字的小太监们,扬声说道。
“那是自然啦,”小铁子率先不无得意地道:“谁不知道爷的容貌是天下间罕有的丰神俊秀呀,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对啊对啊……”
“就是就是……”
叽叽喳喳,一干平均年龄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均随声附和地说着,笑容洋溢在每一张稚嫩的脸上。
拓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玉的面颊浮上几许红晕,为了转移话题,他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刘悦?”
“回爷的话,”接口的是小铁子,“刘总管昨儿个夜里应召去了长春宫,至今未归。”
“哦?”拓祯怔了一下,不明白皇祖母找刘悦所为何事?难道是要交待一些婚礼庆典上的注意事项么?可是平常宫中有喜事时,都是几个年长的老嬷嬷在操持这些呀。
正思虑间,却听得院中有一太监高声唱道:“太后驾到——”
……
“湖都……真的出京避灾去了么?”拓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帘,看不出心中在想着什么,只是沉声问道。
刚刚赶回寿真宫的,此时正恭立在他身后的刘悦,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却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尽量以平常的语气回道:“回爷的话,钦天监的王大人昨日占卜后得知,湖都格格近两年会有血光之灾,务必尽快离京,向南行,方可避祸。”
“今日大婚,昨日才卜卦吗?”拓祯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盯着刘悦,因为从太后到刘悦,他们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是的。”刘悦的额上已有汗珠渗出,不敢抬头,怕被主子看出端倪,道:“皇上已至王大人失职之罪,免了他的钦天监之职。”
“你……”拓祯咬牙道:“还不同我说实话吗?湖都在哪?我要立刻见到她。”
刘悦立即跪下,惶恐地道:“奴才不敢欺瞒贝勒爷,格格昨夜确已出京了。昨儿个夜里,是太后特命奴才亲送格格出的城。”
其实这话里有半句是真的,昨夜太后将刘悦叫去,就是让他亲自去承郡王府确认湖都格格是否真的夭亡了,即使明知承郡王没这个胆子敢欺瞒圣上,但是在太后的浅意识里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的。
但是,既成的事实摆在眼前,湖都格格是真的死去了。当刘悦看到湖都的尸体时,已经预知了眼前的情景,所以他早已和太后对好了说词,能瞒得拓祯一时是一时,能骗得一刻是一刻吧。
拓祯瞪了刘悦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开,看向桌子上放置的,刚刚换下来的吉服,那么夺目的红色,预示着喜气和美好的未来,可是,谁又能相信,就在大婚在即的前一夜,冒着滂沱的大雨,新娘居然远走他乡了,只为着一个连鬼都不愿意相信的理由。
刘悦不会说的事,就算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不会开口的,所以拓祯只好放弃了从他这里找突破口。
第一个闪进拓祯头脑中的猜想就是,诺寒有可能强行带走了湖都,但是这个想法又被他立即否决掉了,如果真是那样,那么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是想方设法追踪诺寒,救回湖都才是,没有必要皇上、太后,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骗他吧?
第二个,是王爷买通了钦天监的王大人?这个可能是更加的微乎其微,从没听说过承郡王与王大人有过什么交往,更遑论是这种欺君犯上的大罪,任谁也没这个胆子。
又或者,是湖都突然改变了想法……不,不会的,湖都是爱我的,我怎么可以怀疑她?再也不许想。
拓祯挺立在窗前,任由水气中冰凉的感觉浸染着他的身心,看似平静的表情,内心里却早已是兵慌马乱。
刘悦跪在拓祯的身后,因为拓祯没有要他起来,他便不敢动上分毫。
一主一仆,一站一跪,就这样对峙着,直到天地万物渐渐被黑暗吞噬。
皇城中亮起了无数盏灯。
虽不似昨晚的气势磅礴,但绵密的雨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铁子?”拓祯扬声喊道。
“喳。”小铁子很快进得门来,看到屋中情景,知道主子是真的动了大气,亦不敢多言,恭身听候着差遣。
“你去找件合我身的太监服,再拿一根结实的绳子来,将刘悦给我绑了。”
“呃?”小铁子一愣,震惊地抬起头,不明白主子意欲何为。
“还不快去。”拓祯皱眉。
“喳。”
而跪在原地的刘悦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
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宫门前。
“劳烦出示出宫令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守卫上前来将车拦住,大声要求道。
小铁子从帘后探出头来,边从怀里掏出令牌边陪笑地道:“守卫大哥辛苦了,小的是寿真宫的小铁子,我们宫里的小杨子近日染了风寒,贝勒爷怕他殃及旁人,所以特地派小的连夜将小杨子送出宫,待养好了病再回来。”说着,小铁子将帘子向上一挑,示意让守卫看清楚车里的人,其实天色昏暗,又大雨连绵,“小杨子”又因“染病”而用帕子掩着口鼻,不住地咳嗽着,看起来像是真的病得不轻,似乎有点儿肺痨的迹象,守卫心里打鼓,说是染了风寒,还指不定是什么毛病呢。
宫中最是忌讳这类恶疾,所以守卫在检查了小铁子递上来的令牌之后,皱了皱眉,只大略的对“小杨子”瞧了一眼,也不敢靠近,便摆了摆手,道:“可以走了。”
小铁子背地里抹了把冷汗,放下帘子,正要驾车通过宫门时,不料有一个人匆忙赶来,未到近前,已急急地喊道:“且慢,传皇上口谕,任何人不得出宫。”
大家定晴一瞧,认得此人正是皇上的近身总管大太监杜重,于是守卫已来不及多想什么的,将长枪一横,再次拦在了马车前。
……
长春宫中。
拓祯着一身太监服跪在前厅,已是很久。
“太后偏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不及黄昏时分便已服了药歇下,现睡得正熟,奴婢不敢打扰,烦请贝勒爷明日再来吧。”
刚刚接待他的宫女如此说道,但是拓祯却执意不肯离去。
烛光映着拓祯俊美的容颜,已经再也不可能维持以往的淡定无波。
直到他以为太后今晚是真的不打算见他时,忽地听到内室传来了一阵响动。
又过了一会儿,太后才由宫女搀扶着走了出来。
拓祯抬头,可以看得出太后的面色的确没有往日里红润,便关切地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听闻皇祖母身子不适,现在可有好些了?”
太后在软榻上坐下来,叹气道:“已经好很多了。你跪得也已经够久的了,起来吧。”
但是拓祯依然没有起身,他说:“孙儿有个请求,恳请皇祖母恩准。”
“哦?”太后并不意外,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拓祯的衣着,道:“怎么?哀家不准你出宫,你便穿上这一身打算溜出去找湖都?”
“是的。”
“不行。”太后回答得很是干脆。
“为什么?湖都是孙儿未过门儿的福晋,孙儿想与湖都在一起。”
“白日里哀家不是同你说了吗?王大人不止给湖都卜了一卦,还给你卜卦说,要你近年来都不得出京,最好连紫禁城都不要踏出一步吗?”
“这种占卜一说,孙儿并不相信,孙儿只想与湖都在一起,如果湖都必须得在南方避灾,那么,孙儿愿意去陪她。”
“你这孩子,怎么还说不听了?”太后修长的双眉紧皱在一起,沉声道:“实话告诉你吧,不止是王大人,钦天监的众位大人也都已算出了湖都是个不祥之人,她会给你带来灾祸的,所以日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哀家定会为你再觅一桩好姻缘。”说完,太后便站了起来,再也见不得拓祯痛苦的神色,背过身去,将手搭在宫女的手中,作势就要进内室去。
“皇祖母,”拓祯低喊,同时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孙儿不要别的女子,孙儿只要湖都。”
太后的身体一震,紧闭了下眼睛又睁开,严命自己狠下心肠,道:“别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只有湖都不行。”然后不待拓祯再说些什么的,对屋外扬声道:“来人啊,送贝勒爷回寿真宫。”
立即有两个小太监进得门来,向拓祯施了一礼,道了声“对不住了”,便要将其扶起。
“皇祖母,”拓祯甩开太监的手,膝行数步来到太后身边,紧紧攥住太后的裙摆,他说:“不管怎么样,就让孙儿再见上湖都一面吧,求您了,皇祖母。”哀求之声已再也无法抑制地现出哽咽。
太后的心颤抖成一团儿,这个孙儿她最是了解,从小到大都是寡淡的性子,在她的印象中,拓祯为了什么事情掉眼泪那是少之又少,而此刻拓祯却以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求着她,让她怎能不痛断了肝肠?
可是为了拓祯的命,此时的她能够留给拓祯的只能是背影。
“还不快将贝勒爷送回宫去,在等什么?”太后厉声喝道。
“喳。”两个小太监再也不敢手软地架起拓祯强行将其带离了长春宫。
“皇祖母,求您了……皇祖母……”
这一夜,拓祯回到寿真宫,就此一病不起。
每天皇上、太后都会去看望拓祯,而躺在病榻中的拓祯却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再见湖都一面。
就这样一直挺了有大半个月,直到太医们只剩叹气和摇头时,所有人都知道,再也留不住他了。
那一日,连绵不断的雨终于停了,但太阳却还是舍不得露出头来,空气中满满地都是湿凉之气。
官道上,一队人马正默默地前行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掩不住地悲伤。
只有端坐在马车里的拓祯,虽然眼眶凹陷,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但是精神看起来却还不错。
他的唇边一直飘浮着一丝浅浅的笑,因为皇上终于肯答应他,让他见湖都了。
看着马车缓缓地向京城西郊陵园的方向行进着,拓祯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所有的猜测都被他否定了之后,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湖都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拓祯从怀里取出湖都亲手做给他的玉佩和他一直没能送出手的镯子,轻轻地抚摸着,有两行清泪滑了下来,滴在玉身上,晶莹剔透。
语音沙哑地,他说:“湖都,我这就去找你了。”
千万不要喝孟婆汤啊,等等我……
不远处,一座新坟正静静地伫立着,仿佛正在等着什么人……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