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于意

8、陈奕的，悲伤与无奈

　　少年知道陈奕的名字，是这两天陈奕来得早了，陈瑾下来找他，离他几步远喊他：“陈奕。”他抬头，看了眼陈瑾，许是知道不过是喊他上去吃饭，手挥了挥，低头继续观棋。回家健身前后他会折腾点什么吃，那氛围诡异的晚饭，免了最好。

　　少年猜陈瑾应该是陈奕的妹妹，两人相视时，都像憋着气一副少来烦我的样子，这绝不像情侣间会有的气色，所以少年没有把陈瑾当成陈奕的女朋友猜，再说，哪有人有女朋友，还每晚在闲人堆观棋下棋到深夜；还有，他们也有一对相似的好看的眼睛，和那女人一脉儿的。少年对陈瑾反而有点好感。

　　六点出头就过来，肯定没吃晚饭，少年熬骨汤粥给爷爷时，先捞出一大碗，碗上架了双筷子，放在柜台上。陈奕过来买烟，少年把粥碗推了过去，陈奕整个眉头蹙紧了，抬头看了看少年，再看看粥，再抬头，再看粥。终于右手拿碗，左手拿起筷子，转身用脚板勾了个塑料凳子过来，坐在店前吃了起来。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粥真的不算好吃，陈奕皱了皱眉。柜台上突然又冒出少年半个身子，手里晃着一包榨菜和一听菱鱼罐头，他侧抬起头瞟了一眼，左手扬起来摆了摆。他基本不吃这些腌制品类的东西。

　　又抬头看了眼宿舍院最靠里的那栋楼，他们家住那，三楼305。晚饭时间，总是家里戏码最精彩的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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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丽给田平装饭，总会装到十二分满，这其实很像林丽当时对田平的心意，真的满溢了。陈瑾在旁冷笑，“拜祖公啊？”

　　脸上显过一丝尴尬，林丽也帮陈瑾装饭，甜甜的讨好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只装半碗。”

　　一餐饭，林丽得给田平挟无数次菜，陈奕想，林丽应该是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手，那手不如剁了？这念头升起时，他很快扒拉吃完，准备下楼下棋。

　　林丽冷笑了笑，问陈奕：“回来一个月出了，工作怎么样了？要不去你叔叔五金工场帮忙？每天熬夜赖床，高不成低不就，很有意思吗？”

　　陈奕放下两千块在茶几上，“生活费。”

　　“不是生活费的问题，是你要这样瞎晃到什么时候？每天跟那些老人们下棋能下出一朵花来？比条虫还懒，也不嫌人笑话。”林丽神情和语气一样的刻薄。

　　这语气？陈奕看了看她，蹙紧眉。

　　他真不太明白林丽对他的怨气从哪而来，他比陈瑾安静多了，可是林丽仿佛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陈瑾说他碍事。碍什么事？他不动安如山的碍着什么事了？

　　“就不能学学田平？勤快实在点，别自以为是。你爸让你休息就真的休了？陈奕，你别在家赖几个月然后就跟爸要钱做生意去。”林丽仿佛斩钉绝铁般的想杜陈奕跟陈木拿钱做生意一般。
　　田平轻轻说：“奕哥这么大的人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不懂，少说两句啦。”

　　这话倒把陈瑾勾得晃着脑袋冷笑，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人笑话。”双关的话语把在座的人都刺了一下。陈奕扫了她一眼，陈奕并不像陈瑾喜欢说带刺的话。他不喜欢一切尖锐、争端冲突，所以这些年的纷争让他极厌烦。

　　跟父亲拿钱做生意又怎么了？好像这才是母亲刻薄情绪的来源？有点摸不着头脑。陈奕掏出烟点上，低头看到T恤上溅到了油汤，顺手把烟放茶几上，回房间换了个衬衣。

　　林丽看了眼茶几上的软中烟，再看看他身上那均价两千的牌子衬衣，也冷笑了笑，“不上班，抽软中，穿这么贵的衣服，陈奕，好吃懒做也得有个度，要不你帮你爸开车去吧。田平每天上班前去开个早班也能赚百来块钱，别以为你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了，大学扩招后，都不值钱了。”

　　田平也看了眼茶几上的烟。陈奕帮人筹划开公司人家送了两条软中，被林丽呛太狠了，他懒得解释。你让田平考个大学来？好歹也是211省重点好伐，他心里开始冒火了。

　　换好衣服，陈奕走过来，把茶几上还剩一半的烟包揉成团，扔进垃圾篮，“我从来都懒，何时勤快过？勤快不是我的特长，我的特长就是好吃懒做、熬夜、有心计有主意、喜欢花钱、不走正道、不回家、高不成低不就、好高骛远。”

　　这些都是林丽翻来覆去的台词，在家对陈瑾和陈木说，对陈奕陈瑾的叔叔舅舅小姨一应的亲友们说，当然，痛叙陈奕的不争的同时，会用一种实在想不通的表情说：“哎，真搞不懂，田平又真的太勤快了，太好学，太听话了，去到哪都让人夸，又勤快又实在。他们俩要是中和一些就好了，陈奕聪明有主意，就是不肯走正道。”

　　林丽的妹妹林燕附和，“是啊，哎，田平真是勤快，陈奕就是有点懒。”回头林燕便给陈奕打电话，“哎，你将就找份工吧，别让你妈总说你，我听着都难受了，毕竟我是你亲姨。那个田平又确实挺让人赞赏。”

　　赞赏你妹，这是传销洗脑么？我为毛线要和他比？陈奕一肚子火。

　　林丽很会来事很会说话，很讲方法方式，这点应用在田平这事上，真的、真的太讨人厌了。陈奕陈瑾总想，这腔心思特么的早用在家里，他们家应该早成了邓爷爷提倡的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了吧

　　陈奕发作了，林丽倒是笑笑了，“难道我说的有错？你倒说说哪点错了？两三点睡、两三点起床还真有理了？”

　　陈瑾乐于看到极少发作的陈奕刻薄起来，陈奕不遂她愿，开门下楼，他一个大男人不想活成只刺猬。但心里是真的堵。

　　勤快？我三年来的勤快你知道吗？我开公司赚钱，依然一科不用挂，我兼过多少职、卖过多少房子衣服、见过多少客户、看过多少脸色、实现过多少点子、账户里有多少钱了你知道吗？

　　年轻时林丽持家教子很有一套，陈奕和陈瑾内心对她很看重。林丽喜欢陈瑾留长发扎马尾，陈瑾一直便是这付打扮，陈瑾到二十好几买衣服时脑子里依然会滑过一个念头：林丽会喜欢她穿这样吗？

　　陈奕知道大学四年里，自己演译着校园最勤快最爱赚钱的疯子角色到底为何？在林丽看不到的地方，他把自己打造成林丽最喜欢的人设。

　　正因为看重，最后莫名其妙横空而出的田平，让他们兄妹俩懵了个大头，心被伤得连口子都找不着。问题不在于林丽认了个干儿子，问题是这里面有玄乎，只是他们兄妹俩，尚存着一丝幻想或是厚道、天真，不愿也不忍戳破那诡异的外衣。你说他是干儿子，以干儿子的派头来家里走动，兄妹俩只能吃个闷亏，看着、陪着林丽演戏。而你唱戏唱上瘾了？处处拿他来和儿子比？你特么的于心何忍？

　　其实很想跟林丽说，他赚这么多了，开店开公司都没问题，但现在告诉林丽，林丽肯定跟他借钱给田平买房子，创业么？肯定串唆和田平一起？其实，没能跟看重的人分享成果真没意思，陈奕已经当不了那个考了一百分喜噌噌告诉母亲的孩子了。陈奕只能把试卷藏起来。

　　陈奕越来越冷越凉，俊逸寡淡的脸上总是一付想着什么事儿的神情，林丽就越说他太有主意。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寡淡，而是林丽和田平这茬子事，他真有点扛不住了。林丽各种张扬逾越，撩刺着他无边的怒火，亲友、邻居们的取笑、打量探究，他仿佛像个茶余饭后被取乐的笑料，纵有千般能耐，无力抵抗、无力改变。所以越来越淡漠，那淡中有一股没人体会得到的自卑，因母亲的荒唐，他只配自卑，因自卑，他的年轻意气里竟有丝无底气的瑟缩，因瑟缩，他淡漠。

　　后来，陈瑾看到对着华飞的陈奕，才发现，陈奕原来也有不冷不凉也不商业范的时候。那个阴郁少年，怎么活成了陈奕世界里的异类珍宝呢？陈瑾和林丽都不明白，陈奕自己也不太明白。

　　林丽并不真要把陈奕怎么着，她只是抑此扬彼罢了。她可能真的管不住自己，那颗总要为田平着想的心。也许，搁以前，林丽会坐下来，好好和陈奕谈谈心：孩子，毕业了，你有什么想法？

　　可是现在林丽满腹心思都在田平身上，她主编主导一出出的戏码，在亲友面前塑造田平良好的形象，一是确实满心就是喜欢田平被人夸赞，一是为田平铺人脉，还有一点，仿佛不费任何吹灰之力，陈奕就各种碾压着勤奋刻苦的田平，这让她很不爽，很为田平不甘。

　　田平跟着林丽频繁拿着手信走亲友。亲友们收完手信，附和着林丽夸田平几句，贬陈奕几句，送客后又觉得很诡异可笑。陈奕那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现在任何亲戚面前，不是因为被林丽贬了，而是因为他母亲唱了一出可笑的戏。陈奕觉得再努力拼搏奋斗出人头地都抵不过这种丢脸。

　　自卑这点，陈瑾和陈奕出奇一致了。青少年时的陈瑾，鲜少拍拖，她觉得配不上别人。当时网上流传一句话，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体系的事，她想，她要如何跟男友、男友家解释她家里有田平这号人的存在呢？这个并不很成熟的想法却纠缠了她很久。

　　她曾经最想做的事情是，开车撞死田平，当着林丽的面。只有在林丽面前，摧毁林丽最心爱的，然后再让林丽看着亲生女儿偿命，才是这事最好的结局，才能看到林丽那张甜腻笑脸暴出最真实有趣的表情。

　　陈奕冷冷的听着她说这些糊话，拍拍她肩膀。他们有相同的经历和感受，但他们并不很亲：于陈瑾，是看着你我难受，因为你使我想起我青春岁月的难耐，于陈奕，是想起你少女时代像刺猬的样子，我更难受。

　　一边下楼，陈奕一肚子的火气漫延，你可以把田平夸成一朵花，但不能为了扬彼而抑此，一而再。这人也并不是所谓地的干儿子，更不需要来和你的亲儿子作任何比较。

　　你嫌儿子太有主意，不够听话，你的心思放哪？我也处于最迷惘的年纪，你不搭把手，落井下石？有意思么？田平需要亲友的认可需要人脉？你的儿子就不需要？把儿子在亲友面前批得一头狗血只为了反衬那个人？有一天，你会知道错的，那人那事，并不值你如此，你儿子阅人阅事有术。陈奕不像陈瑾，喜欢直接刁难、发难，陈奕把一切压在心里，但他的无奈、悲伤、愤怒压得他近乎暴炸。你他妈的知道我为什么死帮你扛着这个所谓的干儿子的华丽外衣么？

　　今天晚上，陈奕下棋、观棋都一直在跑神，眼睛一直定定的看着某处，眉眼间隐有戾气。

　　少年一直看着他，平时，陈奕时不时也会抬头看看少年，今晚，一个眼神也没看过来，少年有点烦燥。

　　三个工人喝多因谁买单在店前吵架，平时少年是不会管的，但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句，吵架滚远一点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