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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除夕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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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昌隆四年除夕当日
皇帝、太后摆驾帝王庙。
金吾卫手执戏竹、金锣,步履稳稳在前。八旗武士、执事生和内廷使役人员紧随其后,高举各色旌旗、幡幢、宫扇和伞盖。
宋珂坐在太后的轿辇内,皇室除夕当日有众多仪式礼节要守,太后病中身子虚弱,自然要有贴心人陪在身边。
轿内,太后抚着宋珂的手和善道:“阿珂,你身子还没好全,哀家自有人照顾的。”
“好不容易出一趟宫,不跟着总觉得亏了。”宋珂开玩笑,又宽慰太后,“已是大好了,当时那人手下控制得很好,伤势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却并没有什么大碍。”
太后撩起纹金凤轿的帷帘,外面是长安街上的热闹景象,瞧了一眼轿旁的随侍,见是林浅尚宫才唇边扬笑,安心道:
“我宋氏一族养的死士自然出手不凡,否则哀家也不会安排这个局,更不会叫你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姑母,那人被送去了刑部,后来怎么样了?”
太后挑眉一笑,“他是死士。”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他是死士,又怎么会有第二种解决。
“他死了么?”
宋珂心中凉了凉,喃喃念道:“我本无心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阿珂,宫中的权势之争素来是你死我活的,是血淋淋的。”太后摸了摸手中的檀木佛珠串,怅然道,“这些年,哀家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呢?数不清了,死后遭了报应必然会下拔舌地狱的。”
宋珂从她眼底看到了无奈和荒凉。
这么多年,姑母究竟经历了什么?
十六年前,她孤身被南岭宋氏送到新皇身边的时候,不过也是自己这么大的年纪,新皇不喜她,宫中更没有人护着她,那时的姑母又该有多么无助和仓皇呢。
握住太后的手,宋珂坚定道:“姑母,无论什么,我同您一起面对。”
太后嘴角上扬,悠悠道:“你不必去管这些,在下拔舌地狱之前,哀家自会为你铲平前路。”
孤身从和着血的泥沼里走过来,她不要阿珂也同她一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阿珂,你要好好的、干干净净的,和阿洮在一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哀家会替你排清阻碍的,时间不多但也足够了。”
太后不屑地轻笑一下,“这一次的事不仅让你在阿洮的心中地位更进一步,也能压制右相的党羽,经此一役,阿洮不可能不怀疑右相的势力。金吾卫统领刘麟竟敢私通□□,那就别怪哀家借他之手扳倒右相。”
凝望姑母,宋珂好像从未真正没有认识过她,眼前这个人计谋狠辣,精于算计,深沉难测。
“对了,阿珂,昨日你去找他,他都说了什么?”
太后近日总劝阿珂别去见虞洮,尽管晾一晾他,只是宋珂憋不住那一口气。其实从清晨上轿前,儿子那铁青的面色,她便瞧出来了不对劲。
“他?”
宋珂揪着手里的帕子,兴致不高,“昨日怪我不停您劝,见这一面实在没太大必要。”
昨天傍晚,她在文德殿偏殿中软硬兼施,连哭带哄,硬是都没叫虞洮松口,他就只会冷着一张脸,不是说些礼数教化,就是问些不相关的事情,什么她的紫檀木坠从何而来,什么她夜里会不会做梦。
她真真是被他气得半死,他都不愿意开口要她,还关心她这些作甚?
“哦?”
太后闲闲的笑看她。
“表哥他......”宋珂垂首,丧气的皱皱鼻子,“他还能说什么?”
太后衔帕捂嘴轻笑,拍了拍宋珂不悦的小脸,“阿洮定然是满口的仁义礼智,什么‘礼法不可违,道义不可背’,‘女子该自珍自重’‘清誉名节重于泰山’之类的,该是好好给你上了一堂礼教课吧?”
“您都知道了,还笑话我?”
想到昨日虞洮坚决的样子,她不禁担心起来,“可是,姑母您真的觉得,我替表哥挡了这一刀,他就当真会为我毁了圣祖爷定下的婚约吗?”
太后嘴角噙笑细细端看宋珂,“其实不必这一刀,你于他而言也已经很不同了。”
“是么,我倒是没看出来。”
“阿珂,你就没发现,他对你的情意和待你的不同之处么?”
垂下眼睑,宋珂摇摇头:“情意又如何,待我不同又如何,我要的不止这些。”
她要的是虞洮那一颗心永永远远向着自己,要的是虞洮为她、为姑母、为宋氏重改天命。
太后打量着宋珂的神色,了然的笑着,“半月的时间,阿珂你就没发现,你二人的变化?”
“变化?”
宋珂疑道:“表哥他、他现在变得待我冷漠如初见。”
太后掩嘴一笑,“他心中总得有一番挣扎、煎熬的,待他想明白就好了。”抬手轻柔的替宋珂理顺鬓发,“阿珂,你自己呢?你就没发现你也变了?”
“我?”
宋珂睁大眼睛,“我哪有什么变化?”
“往常你总是淡淡的,自打你来到上京,哀家便从没见过你如现在这般自在随性。哀家那时真害怕,你才这般年纪,便快要过成个历经沧年,满面愁苦压抑的老婆子了。”
她抚了抚宋珂的脸,满面慈爱。
“可姑母,我......我不该这样的,是不是?”宋珂长睫扑扇,眼中浮上羞愧,“想做表哥的皇后就应该要端庄持重,是我太过忘形,给南岭宋氏丢人了,是不是?”
太后搂住她,轻拍安慰,“不是的,阿珂,你永远是宋氏的骄傲。哀家是高兴、是羡慕,高兴你终于能肆意得活,羡慕你有这样的好时光,能和心爱的人共度。”
“姑母......”
......那您和先帝呢?
看着太后唇畔笑意中的苦涩,宋珂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一整日,规制礼节冗长繁复,皇家仪仗从帝王庙的祭祖大典,抬到文德殿前的祭天仪式,钟鸣鼎食,庄严威武,各样礼节制式,皇帝太后都得一一完成。
宋珂单是在太后身边陪同,就累得前仰后合。
从前她在南岭侯府时,还曾因侯府要守的规矩太多,该学的东西太杂,而打心里十分羡慕那些,在墙外遍街疯跑的寻常人家孩子。
如今看来,她的童年跟表哥相比,简直是自由地和天上的鸟儿一样了。
晚间,所有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祭祀典礼全部结束,各宫各院都贴上了桃符,挂上了大红宫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除夕宫宴照常在未央宫举行,未央宫窗青阶红,香木为椽,杏木作柱。门扉有玉,就连壁带都是黄金制成,间以珍奇的玉石,清风袭来,便会发出玲珑的声响。
从建成之日起,未央宫就一直是澧朝设宴百官的最佳场所,而朝臣也都一直以能入未央宫赴宴为荣。除了皇亲贵胄之外,寻常官员都得苦熬到四品以上,才有荣幸踏足此地。
九阶之上设有龙凤御座,皇帝与太后端坐在正当中,左右两侧的珠帘之后是各位太妃,九阶之下则是诸位官员,按官职依次列座。
宋珂立在太后座后,服侍太后宴席用膳,与虞洮之间的距离很是接近。
他面如冠玉,头戴梁冠,目不斜视端坐在御座之上,瞧也不瞧宋珂一眼。
亮如白昼的宫殿内,火齐屏风、鸿羽帐暖,地上铺以毛织地毯,地龙烧得极旺,整个大殿都被熏得暖烘烘的。
酒过三巡,大殿之上热闹非凡,丝竹管弦,歌声清扬,舞姬身段曼妙婀娜。
可这所有的欢乐旖旎加在一起,似乎都提不起虞洮的兴致,他接受着百官上前的朝贺,一板一眼的一一回敬。
此时,右相携夫人与女儿上前献贺。
除夕佳节,阖家团圆,但凡赴宴的官员,皆可带正室夫人和嫡子嫡女出席,是以每年宫宴,未央宫都是其乐融融的欢乐景象。
右相一家三口俯身跪拜在御座之下。
“臣恭祝陛下新年万福金安,恭祝太后圣体康健。”
虞洮昆山玉般的眼眸毫无波澜,如同应对前面所有的官员一样,“赐酒。”
高泽身边立着的小黄门,酒盘高举头顶,呈上一盏银色酒杯,右相躬身接过。
既而,虞洮又照例扬起手中酒杯。
“朕与爱卿同饮。”
二人共饮下杯中酒水,已有其他大臣候在九阶之下,要上御前献贺,右相一家却迟迟没有退下。
毕潇潇上前一步,盈盈一福,她今日着一身鹅黄烟罗衫,唇上点脂,眉上画黛,端的是俏丽出众,乍看便知,她是好生装扮过的。
“臣、臣女毕潇潇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虞洮放下酒盏,瞧了她一眼,轻颔首。
“起来吧。”
太后还未开口,右侧珠帘后便传出珍太贵妃的笑声,“潇潇啊,你可真是太羞涩了些,陛下是你的未婚夫婿,怎能称呼的这样生疏?”
此言一发,宴席上众人的眼光立时便投了过来。宋氏与毕氏迟早要有一争,今日怕是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虞洮漠然不语,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举起酒杯尽数饮下。
毕潇潇站在御前,满面羞容,两弯柳烟眉,一双含情目,瞟着座上的少年君王,少女怀春的娇态毕现。
珍太贵妃在一旁继续笑道:“潇潇,宴前你还同哀家说过,若见到你的皇帝哥哥,定要好好答谢的呢?现今,怎么却羞的不发一言了?”
“姨母——”
毕潇潇娇嗔一声,语气中似有怪罪,眸子却仍向着虞洮看,嘴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实在太喜欢,所以害怕露怯,从来在他面前她总是和平时换了一个人,羞得如一只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