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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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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妈妈:
我本该早点给你写信的。
早在医院向你告别时,你就拉着我的手诉说了种种忧虑与疑惑。那时马夫催促得紧,没能将其中缘由解释清楚让我遗憾了许久。医院一别后已经半月有余,不知何时才能见你。原谅我让你担心了那么久。我光顾着记挂你的身体,却忘了照顾你的心情。
请不要担心我,我现在一切安好——甚至比在家的时候要好得多。
这里的屋子没有破洞,更不会渗出令人作呕的粪水;垃圾总是分类摆放好,定时丢弃或焚烧;房间也很宽敞,五个人住也不会觉得拥挤,和我同住的几个姐妹性格都很友善,其中一位还帮我修改了不合身的制服;厕所非但不止一个,甚至是有下水道的,我从来都不知道没有臭味的空气竟然如此清新;提供的伙食味道暂且不提,里面没有烂掉的虫子、更不会冷硬的难以下咽就让我每餐都忍不住向仁慈的天父表示感激了。
我的雇主乔斯达爵士——你当时认为自己听错了,事实上你没有——是一位高贵的绅士,侍奉他的人(除我以外)也都是些品格高尚又热心肠的好人。
你也知道,我虽识得几个字却无法真正写些什么,这封信是管家先生听我口述并落笔成书的。女仆的工作对我这样粗手粗脚又没教养的笨丫头有些难以适应,我花了太长时间让自己习惯并做好那些活计,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才在犹豫下动笔。
妈妈,你在医院里问过我为什么能得到这份工作对吗?
当时我没能回答你,我想除了时间上的紧迫,更多的还是因为心灵的窘迫吧。你常常对我说没有尊严比死亡还要可怕,但是对孩子来说,看着父母病重却袖手旁观比地狱的魔鬼更恐怖。我忘了你的教诲,因为那时候我的脑子里除了“该怎么办?”和无尽的恐慌焦急以外一无所有。
我试着剪掉了自己的长发,把衣服改了改后去外面问招不招工,就连只收男人的体力活计都问了——对于上天赐予我的这份不输给成年男子的力气,我总是抱有相当的自信。虽然没有人质疑我的性别,瘦弱的身材却使他们拒绝了我。
那一定是我这一生最狼狈也最痛苦的几天。我一直以为可以靠自己的双手为你做些什么,血淋淋的事实却嘲笑着我的无能与无知。
好在事情并非没有转机。就在你入院的前一天,罗娜——也就是萨尼大妈的女儿——找上了我。她在我手掌里塞了一便士,说是想让我帮个忙。
“奥莉薇娅,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罗娜是这么对我说的:“你要知道,那些富贵又好心肠的太太和老爷们就喜欢你这样漂亮的小孩子。我的年纪已经太大啦——你可以装作我的妹妹。”她的视线扫过了我短短的头发,“弟弟也可以。反正没差。”
她虽然没说是要去干什么,但我很清楚她的德行。萨尼大妈酒后就爱乱讲话,把她的事儿都给告诉自己店里的人了。她们母女俩在整个菲尔德巷算是过得不错,有一半是因为某些不太光彩的活计:比如说,在衣服的夹缝里绣上几个隐藏口袋,或者在剧场里乞讨的时候浑水摸鱼。
妈妈,像你这样踏踏实实的人大概是没有听过这些事的,但我知道罗娜是个惯偷。
这是很平常的事,我想至少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没有几个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或许还会遗憾自己没那个条件走这样的路子(罗娜的长相确实很好看)。像我们这样生活在不是人住的地方的贫民,不选择一些不光明的手段根本活不下去——就连我都这么想过。
我很清楚罗娜要干什么,也知道她要带着我去干什么。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我答应了她。我侥幸地想着只要偷的人不是我,我的手就没有脏。虽然我其实心里明白,从我升起这种念头开始,我便是个有罪的人了。
妈妈,千万别生气,这对你的身体不好!我不愿说谎的本意并不是想让你难过,而是诚心诚意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我在心里选择了堕落,上帝却听到了我的声音、满足了我的愿望,将我从通往泥沼的路拉向充满希望的通途。
那天晚上,罗娜把我那头刺棱棱的短发(好吧,我承认我的理发技术烂到极点)修改得可以见人,然后将我带到了科雷诺茨大街的勒尼希尔剧场。那个剧院据说修建的时候就出了差错,以至于整个楼座看起来都很别扭。
它的生意很不错,概因某个知名剧团是从这里发迹的(这都是罗娜告诉我的,她说这个剧院又被叫做斜楼剧院,剧团也因此有个“斜楼剧团”的外号)。她会把我拉来这里,正是因为斜楼剧团又来演出了,会有不少有钱有闲的老爷前来观剧。
我原以为自己是没机会踏入剧院这种地方的,买票的钱够我们吃上好几天了,像咱们这样的人也没那个闲工夫去看那些看不懂更听不懂的玩意儿。心里忐忑归忐忑,对于没见过的事物,我在心里仍然悄悄藏了点期待。
罗娜牵着我的手进了剧院,里面的人似乎也认得她,仅仅象征性地朝她瞪了几眼便不再动作了。剧场内部是怎样的我没有看得真切,因为我个子太矮,罗娜又一直挡在我身前,只记得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人在台子上用奇怪的腔调说着难懂的话。
乔斯达爵士后来告诉我,那出戏剧的名字是《第十二夜》,也是大文豪莎士比亚的名作。他说其中一位女主角的名字和我一样,都叫做奥丽薇娅。看来埃尔马利先生为我起名时并不是乱起的——我想,我有些喜欢上这个名字了。
(一张用歪歪扭扭的字迹书写的纸条)
“——你会怎样想呢?你不曾把我的名誉拴在桩柱上,让你那残酷的心所想得到的一切思想恣意地把它虐弄吧?像你这样敏慧的人,我已经表示得太露骨了;掩藏着我的心事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蝉纱。所以,让我听你的意见吧。”
“我可怜你。”
“那是通向恋爱的一步阶梯。”
“不,经验告诉我们,对敌人我们也往往会产生怜悯之情。”
“啊,如果你是我的敌人,我想是该放弃爱情的时候了。世界啊!微贱的人多么容易骄傲!要是做了俘虏,那么落于狮子的爪下比之豺狼的吻中要幸运得多啊!”
我把听到的那段给抄下来了(乔斯达爵士送了我一本《第十二夜》做礼物,万分感谢他的慷慨),妈妈。它就夹在信里,我想把这个寄给你做个留念。
可惜那天不是什么做好生意的日子,小心翼翼的老手罗娜竟然遭了灾,她被一个大腹便便、看上去喝了不少酒的老爷揪着头发责骂,对方嘴里吐出来的粗话简直和酒馆里的醉汉没什么两样。
罗娜朝我比了比手势,让我去找工作人员……那应该是她认识的人。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真的吓坏了。我不是怕尴尬,而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成了一出丑角戏的主角。如果她成功得手了,我大概是不会如此羞耻的——我很明白自己的本性。
那位老爷似乎是在醉酒下把罗娜认成了自己私奔的仆人兼情人才会那样盛怒的。剧团兢兢业业地继续演出,观众席上却……剧场工作人员赶到后骂了罗娜几句,好声好气地对胖老爷说会把我们赶出去,但对方仍然不肯放过罗娜。是坐在前排的乔斯达爵士劝解了胖老爷,然后将我们俩一起带出了剧院。
他摸了摸我的头,代替那位老爷向我俩致歉,还分别给了我们包装精致的糖果。
罗娜之前和我夸过海口,说这活计容易得很。她估计是觉得丢脸了,或许还在心里怨恨我当时没有立刻去叫工作人员过来给她解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和我说话,便披着乱七八糟的头发走掉了。
“请——请您——”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不知羞耻,意图做坏事却被赶了出来,竟然还心存希冀,祈求着潜在受害者的帮助。
——请您帮帮我。
如果能治好妈妈,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什么东西哽住了我的喉咙,把我想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我说不出口。
但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乔斯达爵士的品格有多么高尚,为人多么仁慈。像我这样穿着简陋、人品也不见得怎样的小姑娘,他也认认真真地蹲下身和我平视,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为我和罗娜的事情道了歉。我不是没有撒过谎,哪怕面对您也是一样的——可在面对这样一位真正的绅士时,说谎是对神的亵渎。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感到后悔。如果打定了主意不惜用脏手段也要得到钱,此时又摆出这副模样不是更惹人瞧不起吗?
乔斯达爵士没有瞧不起我,反而给了我一份女仆的工作。他很关心甚至没见过面的你,为了让你尽快得到治疗,他当即问了我家的住址。因为我不会拼写(其实那种程度的拼写我还是会的,但我实在太紧张了),乔斯达爵士还特意询问了剧院的守门人。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答案,妈妈。能说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除此之外我很想和你说说我的近况,更想向你道歉。但我花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所以就此搁笔吧。
妈妈,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需要急着给我回信,等下次有机会我还会给你写信的。
请保重身体。
永远爱你的女儿
奥丽薇娅·里维斯
1873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