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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彼岸人 ...

  •   明净的窗台,阳光洒落,花骨朵合着枝叶拂摆的节拍,一同轻轻摇曳,仿佛是温柔的人儿在对每个路过窗台的人莞尔点头。
      青天,白云,飞鸟,树梢。景象映在瞳眸,微笑含在唇边,床上的人看了很久很久,尤其盯着那株两生花,像是硬生生要将枝叶望穿——直到视线不再明晰,无法再捕捉半点窗外的光线。
      幸好耳朵还听的见,他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听见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听到那极力控制了步伐的衣服磨砺的窸窣,甚至听到来人犹豫之间喉头每一次的下咽。
      于是,他微笑。“你来了。”
      双唇的开启微微发着颤,却强行压下所有话语中可能有的感情。
      “是的,我来了。”再平静不过的回答。“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死?是谁多的嘴?”
      展昭道:“没有人。是两生花告诉我的。”
      那人嗤笑道:“我居然不知道这年头连花也会说话,看来是我落伍了。那你倒是告诉我这两生花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两生花提醒了我,这世上知道我习惯把它放到房间屏风后那个死角位置的只有一个人。他还活着。他曾不止一次告戒我要小心看护,他说两生花是很娇贵的花种,一不留神就养不活了。”
      来人走向窗台,瞳孔映上两生花,竟多了一份凄苦,只是不知这凄苦的究竟是花还是人。
      “看来是我多事了。我不该把花挪到窗台。”眼神的流转,随着一声了然的笑声溢出嘴角,“或许,是你故意放在那儿的是吗?你在试探我?你这人心细如发,哪怕留下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你的眼睛,所以我知道我诈死之事迟早有一天会让你发现的。”
      走来,视线凝聚在床头那张面容,最终又是避去,只因不忍的情绪滴血般刺痛心头,不同于口吻的冷淡。
      “我有时真的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既然知道我还活着,为什么还要把自己逼的这么苦?我不相信你会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南侠是了不起的展护卫,你曾被那么多人追捧被人爱戴。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些白眼和冷嘲热讽你到底是怎么禁受下来的。你难道不觉得冤枉,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你打算背负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此终老一生?”
      眸子倏地一动,对上那僵坐床沿的人,两股视线终于交汇到一处。展昭的表情很平静,然正是这过于平静的面容反而让那与他对视之人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蕴藏其中。不安地下意识缩了下身子,因那没有半点生气盯视着他的眼神竟让人觉得透心彻骨的冷。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突兀的一句,心惊到说不出话来。他怔怔望着展昭,难以置信地望着。
      冰冷只有刹那,刹那后冰已化水,水已成雾。那仿佛要将人吸附进去的眼神的温柔又回来了,连同那醉人心魂的笑容一起,在晚阳映照下,像是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华。
      “那一天,我跟天打了一个赌:如果那一箭助不了白玉堂脱险,那就让那一箭射死他吧。与其让他倍受折磨,在那些宵小手里死不瞑目,不如由我亲手了结一切。”
      “这就是你射那一箭的理由?”声音的颤,仿佛是在共鸣心的颤音。
      “理由?……我忘记了。”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从那天起你没有踏上陷空岛一步。”
      “因为白玉堂死了。”
      “他没有死。”
      “死了,所有人都知道白玉堂死了,是被我亲手杀死的。我自己也知道。”
      “展昭,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嘶吼突然被静默替代,心中突起的了悟硬生生拗过自己的视线,再次对上展昭的。声音已颤不能成语。“难道……你之所以不来陷空岛,是你在自责?是在……惩罚自己?……因为我让全天下,甚至让你自己都以为是你杀了我。”激动地扑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展昭的双肩摇晃着他,“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还活着,就在你面前。你明明心里清楚。就算你曾经以为我死了,但现在,用你那双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活着,我又回来了。”
      是的,白玉堂回来了。
      白玉堂没有死,又回来了。
      整个开封府只有白玉堂敢对展昭如此大呼小叫,只有他闯进展昭的房间从不敲门,也只有他比展昭更珍视那两生花,因为那两生花缔结着的是他们的约定。
      展昭幽幽闭了下眼,光华过后的倦容“谱写”出的是难以鸣状的沉重。
      “帮我看看两生花开了没有。”
      不解望向那就在不远的两生花,白玉堂又回望那双清澈却已不见焦距的双眼,心猛一记抽搐,“你……看不见了吗?”抬起一只手晃了晃,却晃不去那原本灵动的眸子的呆滞。苦楚,顿时袭来,成为表情的全部。他轻叹:“既然如此,花开或不开已经不重要了。”
      展昭笑笑,“记不记得白兄曾说过什么?他说他会一直等,等到花开时节,要亲耳听我的答复。”
      “你的答复是什么?”
      “还不明白吗?永远没有答复的——因为两生花没有开。”
      “总有一天会开的。”
      “我却等不到花开的时候了。”
      “会等到的,你不会死的。我在冲霄楼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活下来,你不过替包大人挨了两刀,怎么可能一命呜呼?而且,你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我不允许你用死亡来逃避。我要你活着。”用自己的手覆上展昭的手,感觉冰凉,于是另一只手也一同覆上,紧紧握住紧紧包拢,“告诉我,你不是有苦衷吗?那就把你心里的话心里的苦衷统统都告诉我。不再是你来听我说,这一次换我来听,我会仔细听。”
      “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根本不觉得苦。我的人生很快乐,我一直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的理想抱负努力着。我遇到了自己想遇到的人,我有过生死与共的兄弟和朋友,我爱过,也被爱过。人生已经完整了。我,没有遗憾。”
      “什么叫没有遗憾?难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吗?”
      淡淡的微笑,如云,如雾。展昭在叹息:“如果还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我无法亲眼看到两生花开。”
      “两生花?”
      “我一直在等两生花开。”
      “为什么要等花开?花开了又怎么样?”
      “我需要一个答案。”
      “你我之间的事,却要这两生花来做答案?”
      无言,某种程度就是默认。
      “白兄曾笑着跟我说,他和我一定能一起看到花开。我本不以为然。我和他永远有忙不完的事,而两生花一生开两次,每次只开一个时辰,不知不觉间也许就错过了。但后来我渐渐开始相信,两生花也许真是天赋异禀的奇花,从一开始它结的花苞就是缘。白兄走了,所以两生花也不开了。于是我和天又打了一个赌:如果哪一天花开了,也就是他原谅我的时候。”
      一滴眼泪落下,就落在被他两只手牢牢抓住的展昭的手背。又一滴落下,滑进口中,那涩涩的泪,却润泽不了干涸已久的双唇。
      “他原谅你了。”轻声细语的低喃,像是生怕惊扰了任何一颗漂浮在空中的微尘。“真的,他原谅你了……。他是恨你,但……又恨不了你……。”
      “有人说你性情温和天生是个软心肠,可他知道有的时候你的心比铁还硬。有人说你果敢决绝,他却知道有的时候你拖泥带水不见半点爽快。有人说你心怀天下、恫瘝在抱,说你大公无私,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你也是人,你也有私心,你也有七情六欲,你也有不像你的时候。”
      “是的,白玉堂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他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连他自己都以为是这样!可是结果……原来,他一点也不懂你。”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早已经把箭头掐掉了。他也根本不能体会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才能下的决心。要不是这次你向包大人发了同样的一箭,他一辈子都会以为……是你出卖了他。”
      “或许你那句‘无意义的选择’让他整颗心都凉了。他知道你向来以大局为重,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连一卷盟书都要比他的生死重要。事后虽然也想了很多,当然也明白你不把盟书交给襄阳王是对的,不然别说他,连你都可能葬身冲霄楼。但他不能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你不能想象,那天他是怎么在死人堆里被二哥挖出来的。你不会知道,他在那一箭下死里逃生的心情。当人从生死绝望间徘徊而回,想法会改变很多。其实,他宁可当时一箭射死了他,也不愿每次宽衣的时候看到心口那道永远都去不掉的疤,便觉得痛彻心扉。”
      “他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代你涉险也好代你去盗盟书也罢,就因为他把你看的比谁都重要。但是……在你眼里谁都要比他重要,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一直在迷茫,不知道自己付出一切能换来什么?一直忘不了那一箭,更忘不了你在那一刻的那双眼睛,又冷,又寒,像把刀子直扎进心坎。”
      自嘲地一笑,连自己仿佛都体会到自己现在的可笑:“是的,我想他是恨你的,他不能原谅你。因为他只能看到自己显而易见的疼,却看不到你藏匿深处不为人知的痛。”
      “他之所以装死,放弃纵横南北潇洒快意的生活宁可躲在陷空岛绝迹江湖,不错,为的正是要你牢牢背住杀害他的罪名,受千万人的指责唾骂。他……是想报复你的无情。”
      “……但是……这不是全部。”
      冰凉的手被贴上自己余有泪痕的面颊,“他也是想把你逼得走投无路,他要你放弃一切,然后你就会想到他,就会后悔,就会来陷空岛吊祭。然后他不会再犯像从前那样的错,这一次,他会在通天窟把你关上一辈子,你将再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御猫,只是他的,他一个人的猫儿……。”
      “为什么不来呢?只要一次,只要你来陷空岛一次……。”
      哽咽,声音的断断续续恍忽已要到了言语的尽头。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白玉堂从不信命运。
      他总认为人就该主宰命运。
      结果,他却被命运之手捉弄了。

      苍白的脸庞,不同于双眼的茫茫,那偶一绽放的笑容像是天上才有的东西——飘忽的风停歇的样子。
      “两生花开了没有?”
      回头,视线因充彻满眶的泪模糊一片,但白玉堂仍看的清楚:两生花,没有开。
      他说:“会开的,一定会开的。因为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明知我没死却不来找我的理由。”
      “两生花开了没有?”
      “两生花开了没有?”
      重复地,再是重复,仿佛这天地展昭已丢弃了一切,只剩下这一问。
      “猫儿……看看我,清醒地看着我。我就在你的面前,已经不需要两生花来告诉你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没有资格说原谅你,该求得原谅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两生花……开了没有?……”
      “你骂我吧,就算打我杀我也可以。猫儿,求你了,看看我,我求你好起来。”
      “两生花,开了……没有?……”
      发狠地猛捶一拳床沿,愤怒的睚眦欲裂与悲绝的隐忍形成鲜明对比。
      “为什么一定要等两生花开?为什么你连我的错也要一起背负?你不是说永远没有答复吗?两生花没有开,也不会开。”
      突然顿住,像是明白了什么,白玉堂凄凉地笑了。
      “你希望花开,是吗?因为这两生花结着的是你我之缘,你不希望我们缘尽,是吗?”
      回应他的,却仍是那句:
      “……两生花……开了……没有……?”

      异香,扑鼻而来,比八月的桂子还要浓郁,仿佛是花香卷起了一层浪,将等待着的人们掩埋。
      “惊喜”二字已无法描绘白玉堂此刻的表情。他是那样的喜出望外,那样地手足无措。
      激动地捧起了两生花,脚下在旋转,像是抱着情人在舞蹈。
      他喊,他叫,他嚷,他快活地几乎要发了疯。
      “两生花开了!两生花开了!两生花终于开了!——”
      醉人的香气,却比不过白玉堂此刻脸上的表情更陶醉。花的容颜,却比不上白玉堂此刻的笑靥更恣情纵意。
      “两生花开了,真的开了。”
      飞奔,再也抑制不住脚步,向床的方向跑去。
      “猫儿,你看,两生花开了,我们终于一起等到两生花开了。”
      两生花举到前方,叫喊却嘎然而止,不比那激情的溃散慢了半分。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

      于是。
      陨落。
      瓦盆破裂的声音。
      碎落一地泥,一地叶,一地刚刚绽放就已散开的花瓣。
      还有一同掉落的,是那男儿的泪,湿了天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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