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看春山

20、凤凰

　　蛋中之物身份成谜，羿昭亦不在意，捧着毛都未长全的小东西四处跑。

　　直至那小东西长出稀疏白羽，羿昭才后知后觉，询问云啸，“这是鸡是鸟？”

　　云啸沉思片刻，迟疑道：“鸡长得比这个快，它羽毛皆白，一丝杂毛都无，怕是只...白鸟？”

　　羿昭当即信了他，又道："给他起个名。"

　　云啸脱口便道："此鸟通身纯白，莫不如叫小白。"

　　羿昭终是没有听信云啸所言，他思索片刻道：“它生的得这样好看，叫小白似乎有些可惜。"

　　云啸左看右看，如何也不能从那毛发稀疏的小团子上瞧出"好看"二字。

　　云啸的心眼全系在羿昭身上，摄魂阵内，云啸或远观；或近看；或斜瞥，全是羿昭身影。只见羿昭愈发喜爱那只白鸟，行住坐卧都带着它。

　　彼时，九天境根基未稳，因忌惮凶妖邪祟，将兵力一分为三，由三神分而治之。

　　自海蛟一役，妖族式微，三神眼见天赐良机，决计召回主力兵甲，共商伐妖大计。

　　如此，羿昭抱着白鸟回了驻地。他的驻地最为偏远，下临黄泉界，近旁更是殆尽荒墟，凶邪非常。云啸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得跟随主帅，驻守殆尽侧旁，吃尽了妖邪煞气之苦。

　　羿昭却天生凶悍，颇为习惯妖邪煞气，似天生适宜与此间生息。

　　他手中白鸟毕竟年幼，云啸常常见得羿昭毛毛躁躁地摸它羽毛，安抚隐隐打颤的白鸟。

　　“君上，殆尽之地凶邪非常，寻常白鸟如何受的住？”云啸有些于心不忍，羿昭天生少了些人情味，不通旁人喜乐、不解他人哀愁。他手中白鸟亦未能幸免。

　　羿昭闻言，将它置于掌心，有些笨手笨脚地擦拭着它腹背羽翼，白鸟不知遭了什么罪，浑身羽毛湿漉漉，结成一团一团贴在身上。

　　“它自昨日起便四处乱飞，我一时看顾不及，竟叫它掉进了水塘子里。”羿昭皱眉，不解道，“它为何要乱飞，可是想家了还是不愿留在我身边？”

　　云啸静默片刻，忽地出声道：“君上，你可喂过它吃食？”

　　羿昭：“喂它喝了些水，白鸟喜欢吃什么？”

　　“...”云啸暗自算了算，这小白鸟至少有一月未曾进食，他又仔细观察一番，见那鸟儿虽有些狼狈，竟无大碍。

　　月余不进食、栖息殆尽侧旁还能安然无恙，寻常羽族，能如此么？

　　云啸暗自存了个心计，又寻了些吃食喂与它。羿昭果然马虎，连栖息之地都未曾想到给它搭建，云啸一面暗自骂娘，一面心灵手巧地将鸟窝搭建完毕。

　　在主帅面前逞了一回能，他颇为志得意满。杀神又如何，战无不胜又如何还不是连只鸟都不会养。

　　自我称赞一番后，他转身去了九天令驻地。

　　九天令正是三神之一，亦是羿昭养父。他常年周游于人间界、黄泉界，两界之中，见过无数珍奇，通晓万事。

　　九天令听完云啸禀告，道：“不曾想，吾儿行兵至泽丘一带，悍然捉拿数万妖众不说，竟还救下白凤后人。他二人之间也算是有缘。”

　　原来，那并非什么小白鸟。白凤一族与乱世之中为凶妖所灭，羿昭捡回来的，是世间再无同族伙伴的白凤。

　　羿昭捡了一枚凤凰蛋的事迹，须臾之间在四境之内传开。

　　日久天长，四境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昭烈神君自沙场尸骸里刨出来一颗凤凰蛋，自此养在身边，十分喜爱。

　　讨伐妖族残部之事如火如荼，云啸愈发忙，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意在集结强兵悍马，于此役中夺得头筹。

　　可惜功亏一篑，四境之内，唯独羿昭威名最高，三神无不指望羿昭前去诛凶妖、平四海。

　　且况，九天令乃是羿昭养父，天生心眼偏，常年护短不说，凡要事皆交予羿昭，可谓信任至极。

　　云啸恨得心头滴血，明面上虽强装无事，暗地里却垂眉丧脸、郁郁不得志。

　　他但凡心中不悦，便独坐绛河岸边，目之所及，云河涌动，星辉飞溅。

　　身后叮当一响，云啸撑着下巴，并不回头。那铃铛响声愈发近了，来人幽幽行至他近旁，云啸才懒懒抬眸。

　　那人赤足行走星河之中，脚踝处系着细细红丝，坠了个铃铛，瞧着颇为秀气。流光顺着他脚腕蜿蜒而上，缠绕于周身，衬得他面目虚幻，似梦中幻影。

　　“哥。”来人足尖一动，碰碰云啸脚背，铃铛叮咚一声。

　　“又不穿鞋，”云啸捏住他脚腕，指尖一挑，铃铛又轻轻一响，“这红丝经不得水，怕是要断。”

　　“不怕。”那人席地而坐，温吞吞道，“你再给我换。”

　　云啸冷哼道：“叫你羿昭哥哥给你换。”

　　"嗯，"那人点点头道，“那我去找君上。”

　　云啸：“...”他兀自生了会闷气，又幽幽开口：“溯黎，你觉着君上是个什么样的神君？”

　　世人看羿昭，无非敬慕强者，夸赞之词无外乎“神威非凡”、“战无不胜”。

　　溯黎一笑，直直望着云啸道：“不若你好。”

　　“切...”云啸满不在乎似的，却压抑不住唇边弧度，溢出丝丝笑意。

　　“哥，”溯黎坐直了些，一本正经道，“君上天生神力，看似风光无限，亦有短处。你亦有自身长处，不要妄自菲薄。”

　　云啸垂眸道：“不，在他们眼里，我生生世世都比不上羿昭。九天令...”他郁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终究是信不过我。此次主帅又是羿昭。”

　　“总是羿昭，”云啸咬牙道，“三神眼里哪里有过旁人的影子？他们尚且如此，诸神更是如此，东海一战全当看不见，镇守殆尽之功，也从来轮不到我头上。可明明...”

　　手背忽地一热，溯黎手掌轻轻搭在上面，云啸话语戛然而止，默默别开脸，有些别扭似的。

　　“我知道啊，”溯黎白净面颊上，满是诚挚，“哥哥征战四方，亦是战无不胜。收服凶妖，斩杀海蛟，十分厉害。”

　　“更厉害的是，”溯黎摇晃脚腕，铃铛响动起来，“哥哥心灵手巧，一双手能执剑斩妖，还能捻丝挑线。连定情信物，都能亲手做得，好生厉害。”

　　“你...”云啸抬眸，便见溯黎笑得十分惬意。他笑起来，嘴角至鼻尖形成一道浅浅的圆弧，衬得一张脸圆融和缓，看上去格外可怜可爱，于星河深处看时，面似暖玉，叫人心驰。

　　溯黎亦是云啸捡回来的。经年战乱，年幼失去怙恃之人数不胜数，溯黎认了云啸为义兄，亦喜欢跟在羿昭身旁玩闹。三人一同长大，于乱世之中彼此陪伴，这些年，云啸虽与羿昭生出许多嫌隙，到底兄弟一场，并未撕破脸。

　　殆尽之地吞四境邪气，海蛟一役死伤无数，怨灵亡魂四海飘摇，激得殆尽荒墟罡风四起，杀意更甚。云啸奉命前去察看时，谷底煞气正翻涌不息，黑火之中浮现数万鬼面，呲牙咧嘴，撕咬不休。

　　“镇山河如何？”云啸问道。镇山河乃是殆尽第一关隘，由三千铜门、数万困魂锁铸成，上结数万咒印，层层环绕铜门之上，封殆尽煞气，绝妖邪生路。

　　副将道：“镇山河三千铜门已察看完毕，除却南门处三十九道细微裂痕，并无其他。”

　　“君上...”云啸忽闻困魂锁链叮铛响起来，他皱眉道：“君上又去了殆尽边界？”

　　四境之内，唯独羿昭能入殆尽边界，他镇守此地多年，殆尽凶邪倒也安分。

　　云啸守在镇山河铜门外，此地进出不易，铜门只能于外侧开启，每逢羿昭入内镇邪，云啸则尽忠职守，帮他守门。

　　不消多时，困魂锁链不再聒噪，云啸一剑破开禁制，铜门大开。羿昭金鳞甲有几处破损，破洞边缘卷起，烧得焦黑。他手边长刀刀背有豁口，似被鬼面咬破。

　　“千岁被那群狗咬了一口。”少年神君眉头微微压着，积了一层叫人胆寒的煞气。他收刀入鞘，刀锋磨得刀鞘嘶嘶作响，似是委屈不满，他手掌发力，狠拍它一掌，道：“娇气什么，能叫野狗欺负，还好撒娇？”

　　“君上，千岁刀刀身有损，不如叫人修补？”云啸道。

　　羿昭解了刀，抛给手下亲信，道：“小心些，它如今愈发娇气，当心它咬你。”亲信压抑笑意，抱着刀走了。

　　羿昭解了护腕，出声道：“镇山河裂痕有四十一处，你算少了，自己去领罚。”他亦不抬眼看那副将，旁人都当他发怒，实则心中焦急，要回家喂鸟。

　　副将见羿昭一身杀意，登时脊背生凉，垂头不敢多言语。于人前，羿昭向来随心所欲，从不压抑一身暴戾脾气，众人见此，难免背脊发汗，两股战战。

　　云啸深知羿昭不过肆意妄为，并非欺凌弱小之辈，可从未替他分辨一二。一来，昭烈神君声名在外，世人敬畏他、诸神忌惮他，绝非云啸一家之言能左右；二来，云啸不愿...他宁愿羿昭一人高处不胜寒，亦不想羿昭在人情交往上越过他。

　　羿昭被人忌惮，云啸心中郁愤才可消解一二。他心道：说到底，是羿昭自己不通人情，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又不肯同旁人周旋取迂回之术，得罪人不过是自食其果。

　　“诶，”羿昭声调拔高，高兴起来，“云啸，我家凤凰长大不少，就是有些怕羞，不知道愿不愿意见生人。”云啸：“是个什么样子？”

　　“嗯...”羿昭以手磨蹭下巴，思索良久。云啸：“样子很丑？那可不必叫我去看。”

　　二人说话间，行至羿昭居所。云啸遥遥见那白凤栖息梧桐枝上，尾羽长长坠落下来，似缀满宝珠的锦缎。它目不斜视，昂首望着羿昭，似在等他回家。

　　“它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凤凰。”羿昭想了许久亦未找到配得上它的言词，凶悍的眉宇间，越上几分生动神色，“我在泽丘之地捡的它，便为它起名‘泽泠’。”

　　凤凰离开枝桠，朝羿昭飞来。羿昭露出少年人惬意的笑，抱了它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