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看春山

19、羿昭

　　“咳！”长刀飞掷入土，云啸滚于沙地之上，划出数丈远。他偏头吐出血水，自知不敌，便将本命刀召回，收于心海。

　　本命刀破损，云啸心海亏空太过，此时虚弱至极，再无以为继。

　　泽泠亦心神受损，百鸟朝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眼前已雾蒙蒙一片，吐纳困难。目浊、气虚、周身发冷，已然是亏空之兆。

　　正遥遥欲坠之际，身后忽地有了支撑，黑龙巨尾牢牢将他圈住，拢在龙腹处。龙鳞坚硬胜铁，唯有龙腹处稍显柔软，凶兽天性凶悍，能将软肋示人，可谓十分依恋信任。

　　泽泠心神一动，朝黑龙道：“我无碍，莫担心。”

　　黑龙默不作声，只牢牢圈他入怀，一动不动。泽泠只当它忌惮云啸，一面运转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一面安抚它，道：“云啸已败，羿昭，莫要担心。”

　　“羿昭，”黑龙忽道，“是何人？”

　　泽泠敛眸，缓缓道：“是我夫君。”也是你...可惜黑龙不通人事，不解情爱，懵懵懂懂如何能明白？

　　“夫君？！”黑龙暴躁起来，龙身一晃，险些将泽泠慌落下去。黑龙似不信，又道：“什么夫君？谁是夫君？你何时有的野男人？”

　　“夫君，”泽泠仍闭目养神，幽幽道，“便是拜过天地，许诺过要长相厮守，日夜相伴，彼此扶持之人。”野男人...也亏它说得出口。

　　“你！”黑龙心头窜起一股火来，泽泠明明是它的，怎能和旁人长相厮守、日夜为伴？决不可以！

　　泽泠状似虚弱，轻轻靠于龙身之上，似乎多说一字都十分难受。黑龙登时闭上了嘴，无奈一箩筐话全被堵在心头，憋得差点儿嘤嘤叫起来。

　　一声嗤笑突兀地响起，只见云啸半撑起身，颇有些幸灾乐祸，朝泽泠道：“你带他回来又能如何？不过还是个不开窍的棒槌，千百年未曾变过，泽泠啊，你又是何苦，哈哈哈...见你仍是如此，本君真是痛快极了。”

　　云啸登时被黑龙一尾巴又扫出数丈远，落叶似的飘了出去。

　　黑龙正无处发火，还要动作，却被泽泠止住。泽泠：“留着他，我还有用处。”黑龙这才肯放过云啸，只哼哧一声喷出一簇小火，垂头生闷气去了。

　　“是挫骨扬灰，还是千刀万剐，”云啸就地仰躺，望着茫茫白雾，“随你喜欢。”

　　泽泠：“生死于你而言，也太过轻易。”他冷冷看着云啸，复又道：“我说了，我要用你。”

　　“什么...”云啸声音湮灭于狂风中，所躺之地顷刻凹陷坍塌，陷阵四周腾起暗火，沉寂许久的钩锁死灰复燃，锁链叮当作响，将云啸层层困住。而这次，他再难逃脱。

　　泽泠起身，徐徐行至阵前，幽幽出声：“云啸，你的境界有多久未曾进益了？”云啸抬眸看他，只见那人一席白衣立于阵脚，面色平静，却透出滔天杀意，好似炼狱阎罗。云啸生平头一遭，心中发毛。

　　“被心魔折磨多年，”泽泠缓缓道，“你可曾后悔？”

　　心魔...云啸双目瞪圆，不可置信般，“你，你怎么...”

　　“我自然知道，”泽泠遥遥朝他一点，一簇朱红火焰自云啸额心窜出来，“心魔，也算是我，我们，亲手为你种下。”

　　云啸忽地爆发出一声惨叫，痛不欲生地打起滚来。

　　“我没有！不曾！不是我的错！”云啸七窍复又冒出许多血珠，他仍不停翻滚，似想摆脱什么，却愈发癫狂起来。

　　摄魂术效力发作，泽泠亦心神难安，却仍稳稳伫立，似一尊刀枪不入的神像。

　　可他回眸，却霜雪褪去，春风化雨。泽泠朝黑龙道：“你来，我告诉你谁是羿昭。”

　　野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如是想着，黑龙却忙忙凑到泽泠跟前，不服气一般，道：“泽泠，你要是叫我伤心了，我就...”

　　“如何？”

　　“我就吞了你，”黑龙发狠道，一想及泽泠要同旁人厮守，它便恨不能将天都咬出一个口子来，“吞了你，你怕不怕？”怕就别丢下我一人。

　　泽泠凤翼硕大，尾端羽翼扑簌簌扇动，带起一阵清风。见泽泠仍一副乐悠悠模样，黑龙泄了气：吓不住他，还笑话我...

　　风声渐熄，云啸额间朱红光焰徐徐跳动，摄魂术起了效用。

　　泽泠强忍反噬痛楚，轻轻靠在黑龙身上，低声道：“我同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黑龙知道泽泠难受，也不欲逆着他，点点头，又用龙角轻轻蹭蹭他面颊，答道：“嗯。”

　　它痴想道：前尘往事纵是情深似海，他的今后，也只能归我一人所有。

　　***
　　云啸心魔起于乱世时，那时四境未立，众生混战，遍地尸骸。

　　闷雷滚动，靛紫惊虹劈过海面。大浪滔天，白浪掺杂殷红血水，向东流去。

　　“君上，海蛟正逢化龙之际，群妖无首，正是破敌之机！”

　　“出兵。”

　　“是！”

　　众妖之首，乃是一只千年海蛟，通体纯白，体内灵气翻涌，脑顶隐隐冒出长角。电闪雷鸣，白蛟欲化龙飞升，周身气海凶猛，杀得天兵接连败阵。

　　见天兵不敌，主帅亲自提刀上阵，直破白蛟气海，意图与其同归于尽。妖众拼死护住白蛟，竭力助它飞升。

　　两边皆是拼死一搏。

　　倏忽，云间长风破云，金甲红袍的少年遥遥一剑，正中白蛟颔下，将白蛟半成型的逆鳞刮下。

　　白蛟惨叫之声响遍天野，群妖无首，天兵当机立断，将数万海妖困杀阵中。

　　长风渐熄，海水尽数泛红。

　　海妖覆灭，妖众无以为继，败亡之日近在眼前。

　　杀了白蛟，乃是大功一件，众人皆朝那少年神君张望。

　　“拜见云啸神君！”主帅虽身负重伤，仍屈膝跪于少年脚下，毕恭毕敬。

　　云啸昂首而立，长剑上，白蛟之血缓缓滑落，似乎在昭告着众人，他方才那一剑有多出神入化。

　　他攥起一角披风，缓缓擦拭剑身，眉目之间难掩骄矜之色。

　　云啸出了一场威风，正欲离去时，却闻得有人低声议论：“不过是昭烈神君手下的副将，有什么了不起？”“是啊，我们主帅难道就没出力么？要不是主帅拼死将白蛟困于阵中，他怎会如此轻易取了那白蛟性命？怎么到头来，全是他一人功劳？”

　　那两个天兵皆是仰仗家中势力登临神界，初入军中，尚不知何为收敛。一旁众人闻言，皆屏息而立：谁不知道云啸神君素来脾气大、心气高，虽有一身好本事，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及，本该是天之骄子，却不知为何，终年屈居昭烈神君之下，难以出头。

　　云啸最恨旁人拿昭烈神君压他，这两人算是触及云啸逆鳞。

　　云啸俯视二人，道，“你手下小兵，都如此目无尊上？”

　　主帅闻言，立即朝他赔不是。云啸火气难消，又道：“听你们言语，怎么，很是敬佩昭烈神君？”

　　那二人也不服输，见主帅受了牵连，愈发不忿。一人道：“昭烈神君平定凶妖，镇守殆尽，战无不胜，无人能比。”另一人亦附和道：“殆尽之地凶邪非常，其间怨气冲天，杀意终年不散，若不是昭烈神君神威过人，将那凶邪之地牢牢看住，天下早就乱了。”

　　云啸怒极反笑，“这么说来，多年战事、镇守殆尽，全是他一人功劳？”

　　二人到底年轻，面面相觑一阵，复又点点头，一旁主帅闭上眼，不忍再看。

　　最后，那二人各受了二十鞭——云啸亲自执鞭，打得风声呼啸，鬼哭狼嚎。

　　抽完人，云啸阴着一张脸，走到军帐外。

　　帐内点着长明灯，灯影丝毫不晃，稳稳将帐内之人的侧影勾勒出来。只遥遥一个虚影，便透出凌厉杀伐之意，叫人生出一股天然的畏惧。

　　云啸伫立帐外，勉强按捺心中火气。他又如何不知晓，四境之内，从来只闻昭烈神君威名，哪有他云啸立足之地？

　　可他亦非自怨自艾之人，多年来勤勉刻苦，从未有半分懈怠，意在登峰造极，叫世人刮目相看。

　　“木头一样立在帐外作甚，想抢门神的差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摄魂阵内，嘶吼翻滚的云啸怔愣一瞬，一旁静默伫立的泽泠亦微微一动，黑龙见二人皆是一副触动之态，心中愈发好奇，探头去看帐内之人。

　　帐内灯火通明，野兽骸骨、毛皮随意滚于各处，碗大的东海明珠、珍奇珠宝堆于桌上，桌旁挂着的金鳞甲倒是一尘不染，泛着杀意血气。

　　那神君席地而坐，柔和灯火下的身影显得半分威胁都无。恐怕世人无论如何想破脑袋，也不会料到，令众妖闻之色变的杀神如此随意懒散。

　　闲闲坐于狼毛毯上的神君眼皮一动，抬眼朝云啸一瞥。

　　黑龙见得那人一张俊脸，本该是个俊逸少年郎模样，偏生了一双三白刀子眼，眼尾利落收起，刀刻般不留一丝余味，将少年意气淡化，隐隐透出凶悍之意。

　　“长得好凶！”黑龙不满想到，“泽泠原来喜欢如此凶悍的男人么？”

　　云啸朝昭烈神君躬身一拜，奈何面上仍存火气，还是现出几分不耐之色。

　　昭烈神君却一笑，自顾自道：“给你看个宝贝。”静时不怒自威，叫人心生恐惧；一笑，却将周身杀气化去，终而显露出少年人的纯澈，颇有几分与面相不符的天真。

　　云啸：“...”他静默着走进，似乎习惯了杀神没心没肺的笑容。

　　走近了，云啸才察觉，羿昭怀中竟抱着一枚圆溜溜的蛋。

　　那颗白生生的蛋早已破裂，蛋壳勉强被羿昭拢在一起，掩耳盗铃似地。

　　羿昭宝贝似地将蛋捧至眼前，直勾勾盯着蛋内肉乎乎的小东西。

　　他道：“这是鸡是鸟，你可认得？”

　　未等云啸为他答疑解惑，笨手笨脚的杀神不慎将蛋壳捏碎，本就勉强聚拢的蛋身终于裂开，里头身份不明的小东西滚落在他掌心。

　　羿昭皱眉，掬起手掌道：“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黑龙见此，朝泽泠道：“泽泠，这是你么？”

　　泽泠含笑莞尔，黑龙竟从泽泠面上见得一簇软红。

　　那少年杀神咧嘴一笑，鼻尖碰碰“小泽泠”，道：“管它是鸟是鸡，我捡了就是我的了。”

　　那笑意深深印入云啸眸中，摄魂阵内，满是少年肆意疏朗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