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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指甲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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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橙并不是从小就这样打扮的。
葛橙的爸妈都是大学教授,一个研究有机化学,一个研究数学。俩人都是低调朴素的知识分子,一心扑在研究上,就希望能整出个了不得的成果来,发表过的论文个顶个的厚。
朴素不光是生活作风朴素,穿着打扮上更朴素。葛爸穿戴着常年不变的蓝衬衫藏青领带,他自己不挑衣服,也不挑别人的衣服。葛妈常穿深色直筒裙,长筒袜下运动鞋搭配得随心所欲。她自己不挑衣服,但很爱挑别人的衣服。学校里同事学生的衣服她挑剔完了,又要去挑剔女儿的衣服。别人不会任她挑剔,但自己生的闺女却好挑剔。
葛爸葛妈都想让这个独生女以后一路读到博士,也去当个大学老师。要读博士当然要成绩好,葛爸葛妈从小对葛橙的成绩就格外上心。
葛橙十岁的时候,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九分裤,常常上课时不专心听讲,偷看班里的小姑娘。也不是小姑娘有多好看,是她们的裙子好看,头发也好看——长长的头发用彩色发绳分了好几股又盘起一半,还夹着漂亮的发卡。
裙角在椅子旁晃啊晃的,发卡亮晶晶的水钻在阳光下闪啊闪的,葛橙的眼睛移不开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十岁的葛橙不是例外。
她成绩好,性格也柔和,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其他小朋友的爸妈都愿意让自家孩子跟葛橙玩。小孩放学想出门玩,爸妈会不肯,但如果加上一句“葛橙也去”,那么十有八九爸妈就同意了。
因此,葛橙跟这些漂亮小姑娘处得不错。
她们课余时间玩的花样很多,除了跳皮筋踢毽子,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偷偷化妆。
在十岁的小姑娘看来,化妆的范围很广泛。往脸上搽点粉就叫化妆,如果再涂上眼影和口红,那就是相当隆重全面的妆容了。除此之外,涂指甲油也是个很重要的步骤。
学校门口的小精品店里除了卖花花绿绿的发卡头绳,也卖这些五颜六色的指甲油。葛橙的漂亮朋友们常常攒下零用钱买上几瓶,相互涂着。
这天,课间的时候,她们聚在一起相互涂着新买的粉色指甲油,葛橙终于按耐不住地凑了过去。
见葛橙有兴趣,漂亮朋友热情地拉过她的手,顺便给她也涂上了。
葛橙睁大眼睛,看自己的指甲被小刷子轻轻刷过,凉凉的,刷头扭转两三个来回,一个指甲就变成了粉红色。
十个指甲涂完后,朋友轻轻吹了吹,让她晾干,不要动。
她呆呆地伸直自己的十根手指,僵在桌面不敢动弹,生怕把这好看的颜色弄花了。
“好看吗?”朋友笑出了甜甜的酒窝。
葛橙忙不迭地点头。
直到上课铃打响,葛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的手指还是僵直的。尽管指甲油已经干了,她还是不太敢碰。
劣质指甲油有股特有的刺鼻气味,但葛橙觉得,这是属于漂亮的味道,因而也就不觉得难闻。
直到快放学的时候,她才敢用手指去戳戳自己的指甲。戳起来也没什么不同的感觉。她把自己的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喜欢。
葛橙走出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特别好,一路都在哼着歌。可是快走到自家楼下时,好心情忽然被害怕代替了。她想起来爸妈是讨厌这些玩意的,前几天他们吃饭的时候还说过,谁谁家的小孩臭美得很,不学好,偷涂了妈妈的指甲油。
葛橙怕自己也成为爸妈说的那种“不学好”的小孩。
这么一怕,指甲油带给她的快乐也消失了。葛橙琢磨着得藏好自己的指甲,可不能被发现。
当她想起来还有练琴这茬事的时候,脑袋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房间用尺子刮掉这层新鲜涂上的颜色。然而已经晚了。饭后练琴的时候,总不可能蜷着手指头弹琴。粉色的指甲在黑白的琴键上尤其显眼。
葛妈一眼就看见了。
“你手指怎么回事?”
葛橙条件反射,把手猛地缩了回来。
葛妈脾气不大好,当家作主惯了,见不得别人违背她的意思。在家里,葛橙和葛爸性格都很温吞。在学校,学生和同事也容易说话。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更不喜欢别人畏畏缩缩地拖沓。
“你手怎么了?伸出来。”妈妈皱着眉头说。
“没什么啊。”葛橙把指甲抵在手心里。
“伸出来。”葛妈的声音已经带了点怒气。
葛橙的指甲狠狠扎进了肉里,抿着嘴低着头,不说话。
这副模样让葛妈怒火更旺。她一把抓住葛橙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女儿的手指掰开。
粉色的指甲暴露在她的眼前,像团小小的颤抖的生肉。
葛妈是知识分子,她不打人。她经常在外头面带骄傲地谈论教育孩子的方法时提到,从小孩记事后她就没打过了,孩子要引导,不要用暴力。
葛妈确实不用暴力,不打孩子,但她爱训人,爱讲道理。她是个讲理的人,当然,讲的是她认为对的理。只要是她不认同的都不是理。
葛橙被葛妈狂风暴雨般地训斥了一顿。说她臭美,瞎讲究。说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将来肯定一事无成。说她白瞎了父母辛苦对她的培养,费钱费精力,却净走歪路。
然后葛妈攥着葛橙的手,用尺子边把指甲油刮掉了。
自己刮掉是一回事,被攥着手刮掉是另一回事。葛橙忽然很想哭。
但葛橙被训的时候没哭,被刮掉指甲油的时候也没哭,只把一泡眼泪死死憋着。因为这个时候一旦哭出来,会招来更严厉的训斥。葛妈会跟她讲“你不能太脆弱”“被说两句怎么还有脸哭”的理。
这个时候更不能笑,笑会被说是二皮脸,没心没肺。
更更不能顶嘴,一旦顶嘴,无论她说什么,理永远都在大人那边。而且原本讲十分钟的一个理会变成讲一个钟头的许多理,扯到她这个小孩不尽如人意的许多事情。葛橙不想折磨自己,所以不哭,不笑,也不顶嘴。她只能在葛妈终于离开后悄悄叹气。她叹气叹得很熟练,她忘记了这是从几岁开始的。
但是等到写完作业,洗漱完躺在被窝里时,她伸手看着自己斑驳的指甲,终于还是哭出来了。关上房门,用被子蒙住头,哭的时候压紧喉咙就可以不出声,可以不被发现,也就更安全。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小妙招。
上一次她用这个小妙招的时候是一年前,因为一条裙子。
校门口的小精品店旁边,还有一家门面不大的女装店,多数是童装。
葛妈去外地出差了,葛爸每天在学校加班,给了她两百块钱买饭和书。
葛橙头一次手里握着这种数额的巨款,盘算着这笔钱能买得起自己想要的很多东西——比如像小瑶一样的发卡,跟小梦的那个一样的芭比娃娃,像小玉的一样的小熊抱枕……
当然她只敢想想,她知道这些是买回去让爸妈不高兴的东西,尤其是妈妈。爸爸倒还好,不会管她买些什么,但也不会在妈妈训她的时候帮她。他总是置身事外,眼睛只看着自己一摞摞的书。
以往她们几人成群结队从校门口出来回家时,有时候会在这家店门口的橱窗外朝里看。模特扭头抬臂,头戴米黄色编织草帽,身穿一条精美的蓝白色波点小裙子,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她们偶尔会进去看看,但也就是看几眼便又说笑着走掉了。裙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贵了,只能过个眼瘾。九岁的小姑娘哪有这么多零用钱,买衣服还是得跟着家长来。
但今天她们路过的时候,橱窗外立着块打折的大牌子。
这家店合同到期,就要搬走了,现在开始清仓甩卖了。那条葛橙心仪的蓝白波点裙只剩下了最后一条,正好是她的尺码,一百七十元。
葛橙攥着口袋里的两张红色钞票,心里天人交战。
最后离开店铺的时候,她还是把冲动忍了回去,跟小伙伴一同出来,走到岔路口,各自回家。
人是在回家的路上,心却还在那家店里。等走到了家门口,心里还是想着那条裙子。一路上看着车来车往,道旁绿树红花,可看什么颜色都没有蓝和白好看,什么形状都没有波点可爱。
于是快要踏进单元楼里的脚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朝那家店折返。
就最后一件了,不知道这段她回去的时间里会不会被人买走。她脚步越来越急,心思纠结成一团乱麻,希望它还在,又希望它不在。
希望它在是因为她已经想要这条裙子很久了,但因为买不起也不敢买,因而只能在心里压着,眼看着现在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拥有它了。希望它不在则是因为这样可以给自己一个买不到的理由,而且不会受到爸妈责骂。
葛橙气喘吁吁地跑回那家店铺,心怦怦直跳。她站在路边顺着胸口,把气喘匀了才敢往橱窗里看。
它还在。
欣喜像浪潮般涌来,将担忧和顾虑通通卷走。葛橙二话不说,把手里的巨款交给了店员,终于把日思夜想的裙子抱在了手里。
葛橙吃了三天的面包。葛爸清早出门半夜回来,只叮嘱她几句好好吃饭,也没问过她怎么吃。葛橙虽然这几天吃得没滋没味,但心里头却甜滋滋。那条裙子穿起来很好看,她穿去学校后被小姐妹围着夸了好久。她走路都有点像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但没飘两天,葛妈就回来了。在此之前,葛橙赶紧将裙子换下来藏在了褥子下面。
偏偏这时候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她总成绩虽然还是第一,但数学只考了96分。她拿着卷子回到家,准备先说第一的事,再说96的事。
但是葛妈只注意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96分的数学,另一件却不是第一的事,而是藏在褥子下的裙子。
葛妈回家后难得有空,决定把家里的床单被褥都换洗一遍,谁知把女儿的床铺一掀开,竟然看到一条陌生的裙子。
葛妈很生气,气的倒不是这条裙子,而是觉得女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听话了,胆子大了。
不听话倒还在其次,更气的是她学会骗人了,竟然还把罪证藏起来试图蒙骗她。
骗她倒也在其次,更气的是自己生的女儿却没有一点自己当年的觉悟和干劲,整天心思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白瞎了她倾力的培养。她当年要是有女儿现在的条件,成就何止于此?
于是怒火节节攀升,当着葛橙的面,她抄起剪刀把裙子剪了个稀巴烂。
葛橙吓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葛妈犹不解气,双手捏着葛橙的肩膀晃她:“我给你报最好的补习班,买这么多书,给你这么好的条件,你怎么就不知长进,只知道臭美呢?”
小小的葛橙被晃到哭声也断断续续。一噎一抽的。
“你还有脸哭?”葛妈揉着肚子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气得肚子都疼?嗯?我都气到肚子疼还不打你,嗯?你再哭!”
葛橙不敢哭了,捏紧了拳头把眼泪憋起来,但肩膀还是止不住地抖。
训完了,葛妈又想跟葛橙讲讲理了。于是拉着葛橙坐到沙发上,攥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说起自己当年求学的艰辛。
葛妈小时候家里是农村的,家里的钱只供得起哥哥和弟弟读书,家里只想把她早点嫁出去了事,减轻点负担。但葛妈的兄弟心思都不在读书上,整日逃学去县城瞎逛,她却对读书很感兴趣,常常在地里割草的空隙跑到学堂外偷听。但听课多了,地里的活儿干差了,就会被打。她被笤帚抽过,也被烧火棒敲过,爹娘打人时总是就手抄起什么就是什么。她背上至今还有块那时留下的伤疤。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村子里新来了个下乡扶贫的青年教师,看她常在外偷听,有一次便把她叫来聊了几句,发觉她天资很好。于是教师向县里申请了免学费和生活补助,破格让她入了学。她爹妈本来不同意,但教师到她家说了很久,又说有生活补贴,不比在地里种田赚的少,学成了还能赚更多,二老才勉强点头。
葛妈抓住机会,勤学苦修,成了家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但她不满足于此,边打工边上学,一路读到博士,成了大学老师。人家都说,她家祖坟上这是要冒青烟了,她爹娘就笑呵呵地说,当初就看出了这个女娃娃比男娃娃管用,才让她去上学的。
说着说着,葛妈也开始掉眼泪了。葛橙一看妈妈哭,自己又想哭了,觉得自己确实不争气,对不起爸妈。
晚上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葛橙回想起这天发生的事,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成了一团浆糊。
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心上压了块重重的石头,让她没办法轻飘飘了。可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葛橙觉得惭愧又难受,认为自己确实是错了,辜负了妈妈的期望。但想到其他小姑娘都漂漂亮亮,她却一直灰头土脸,又有些羡慕。可想起妈妈的话,又觉得这种羡慕也是不对的。
而且数学也考砸了,万一这样下去越来越差怎么办?
如果她连好成绩都没有了,还会有同学愿意和她一起玩吗?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不对,那也不对。她本身就是个大大的错误。
于是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压紧喉咙哭了出来。呜呜地哭了一会,发觉这样哭声音近乎没有,倒是个不错的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