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六梨

6、葛橙

　　段菱红眼神发亮地把葛橙拉到走廊上相对僻静的地方，小声与她说了好一会儿。
　　葛橙默默听着，抚弄着自己蓬松的裙摆，从黑纱后头朦朦胧胧地看了段菱红一眼：“我看他不算多事，也没找过我来说废话。没有必要吧。”
　　段菱红凑近她，帮她把头上有些松动的小发夹夹好，又握住她束着黑色缎带手袖的手腕轻轻叹气说：“姓柴的当初不也看起来很老实吗，可结果呢？”
　　葛橙的大眼睛眯了起来，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你恨他，我们也都恨他。”段菱红抬起葛橙的手腕，在蕾丝袖子的遮掩下还是能隐约看到几条扭曲的刀疤，“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把不好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万一他是第二个柴呢？”
　　葛橙犹豫了一会儿：“可是就算他走了，还会有新班主任过来。之前不也弄走了三四个吗？”
　　“受不了的会走，受得了就会被驯服。他脾气不大好，第一天来就闹得厉害。”段菱红的笑有股寒意，“‘人需要打磨，’你忘了？把他磨成符合我们心意的样子，对大家都好。”
　　葛橙把手腕从段菱红手中抽了出来，盯着后者的眼睛：“你说你恨柴，但为什么还要按他的方式做事？”
　　段菱红耸耸肩：“我只是觉得这个观点还不错。不过，马上就要风纪检查了。你觉得一个新上任的班主任会不会想做出点成绩？比如不让常年扣分项继续拖后腿之类的。”
　　沉默了一会儿，葛橙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上课铃叮铃铃的响了，声波搅动起凝固的空气。
　　“我等你好消息咯。”段菱红笑着说，然后和葛橙擦肩而过，走向教室。
　　葛橙转身看着段菱红的背影，黑色面纱垂下，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路怀远在办公室批作业，红笔在作业本上灵活地画出一个又一个大叉。
　　这才上了两三天的课，学的也不过是些序言导论，作业更是聊胜于无地随意布置的，没想到这些同学们比他这个当老师的还敷衍，教材上很明显的答案摆在那儿，还非要发挥创造性填些驴头不对马嘴的东西，看得他啧啧称奇。
　　隔壁工位的贝贤起身，伸着脖子找他讲话：“路老师，你群里回下范主任的消息啊。”
　　路怀远拿起手机一看，这个被他屏蔽的全校教职工大群已经被刷了很多条“收到”。他划拉了有一会，才看到老范罗里吧嗦的一大段话。话的开头和结尾各用三个“警告牌”表情，其余各句子间均用诸如“加油”“惊叹号”“奋斗”等表情隔开，一眼望去花里胡哨的，让人想隔着屏幕翻白眼。
　　具体内容是市教育局即将对全市高校进行一年一度的巡查，各教职工应对此事高度重视。巡查工作包括风纪、教学质量、教育设施与环境等诸多方面。其中风纪这一条在历年的巡查中都是扣分重灾区。因此老范决定风纪分数垫底的班级扣罚绩效，而且是重罚。
　　路怀远耐着性子看完这段辣眼的叙述，把手机扔到桌上，继续改作业。
　　贝贤继续抻着脑袋说：“路老师，K班可不好整啊。”
　　路怀远抬眼看了一眼他：“怎么了？”
　　“先不说什么行为规范，遵纪守时什么的，单是仪容仪表这一关，就有好些个钉子户。几代班主任都没强拆成功，顽固得很。”
　　旁边的英语王老师搭话了：“你是说K班那个葛橙？”
　　王美春老师是个身宽体胖的中年妇女，人大嗓门也大，还特别爱聊闲话。她这一开口，就像往鸽子群里撒了一把鸟食，办公室里一众教师叽叽喳喳地就开始聊起来了。
　　“瞧瞧她整天那个穿着，妖里妖气的，不是要嫁人就是要哭丧似的。”
　　“还天天戴假发，那叫个夸张，绿的紫的黄的，脑袋上顶一大坨。”
　　“你们没注意到她那脸吗，更夸张。眼珠子也天天换颜色，脸上还贴亮片。天天都跟要拍奇幻电影似的。”
　　王老师见自己一下子就引发了众多讨论，教案也不继续写了，颇为得意地以话题领袖的姿态抿了口茶水，又放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听说她爸妈都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还是专业领域的权威。”
　　此炸弹威力甚佳，成功地掀起了一波更热烈的讨论。
　　“大学教授啊？！那怎么会把女儿养成这样？”
　　“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吗，那她身上可一点都看不出来有她爸妈的基因，是亲生的吗？”
　　……
　　众人八卦情绪愈演愈烈，话语的海水在即将掀起一波高高的浪峰时却被玻璃杯落地的破碎声打断了。
　　于是浪峰陡然回落，打了几个摆子后摇摇晃晃地平稳下来。话语的主人们看向碎玻璃声的源头。
　　路怀远用小拇指懒散地掏了掏耳朵，吹了吹。黑色马丁靴踢了踢玻璃渣，发出哧剌剌的响声。
　　“不好意思，手滑。”他说，并换了只手开始掏另一只耳朵。
　　硬生生被断掉的半截话题，再聊起来就有些困难。于是几个人说了几句没啥意思的总结性概括和感叹，这场颇具声势的大讨论也就这么过去了。
　　话题引领者王老师咂咂嘴，也颇感无趣，落寞地继续写教案了。

　　风纪检查的时间定下来了，下周三，教育局会有专员来七桐十中实地考察。
　　葛橙的裙子一天比一天繁复隆重，妆一天比一天浓，假发一天比一天鲜艳复杂。隔壁班似乎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天天严防死守，强调风纪。K班是最没有氛围的，各科的老师都提过许多次关于检查的重要性，但班主任却最不重视，从头到尾就说了句“下周三有外人来看看，别把人轰出去”就完事了。
　　她被各科老师在课上都明里暗里地说道了几次。她被说道惯了，越说她越要坚持己见，坚决捍卫自己的信仰。但这位姓路的班主任却像是瞎了眼，看不到班里头有个穿着打扮不同的异类。这么一来，她捍卫信仰的代价太小，一点也不悲壮，觉得有些不得劲。
　　葛橙甚至觉得，她每天早早起床梳洗打扮的这两个小时在路瞎子这里算是白白糟蹋了。
　　人就怕较劲，越较越来劲。
　　葛橙原本穿lo裙就是因为自己喜欢，现在却反倒有点求人关注的意味了，这让她觉得有些不爽，可偏偏这个念头还越来越强烈，到了周一放学后，她终于没耐住性子，在路怀远下课走出教室时追了出去。
　　银色高跟鞋在走廊地面上跑动时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她拦住了路怀远，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有些歪了的米白色宽边蕾丝发带。
　　“有哪道题没弄明白吗？”路怀远问。
　　“不是，”葛橙说，“我想问，路老师，你觉得我的衣服怎么样？”
　　“挺好看的。”
　　葛橙一时语塞，她忽闪了几下浓密纤长的睫毛：“然后呢？”
　　路怀远想了想，说：“你是想让我夸得具体点？但我又不懂，夸不出什么花样来。反正挺好看的。”
　　“不是，你觉不觉得，这是……奇装异服？违反校规？”葛橙觉得自己简直是个钓鱼执法的一块好料。
　　“学校这么多规矩谁记得过来，”路怀远咕哝道，随即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个教师，于是找补了一句，“有可能吧。”
　　“那你不说点什么吗？”
　　路班主任说：“没事儿，烫头纹身涂指甲，谁年轻时候不喜欢花哨点。”
　　葛橙说：“但这里是学校啊。”
　　说完这话她觉得有些奇怪，并对自己有点生气，又不知道气在哪里，只觉得她说出这话来是因为某些反向的激励。
　　葛橙的脑瓜里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地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个老师，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表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丝毫不打草惊蛇，意在以此让她自己乱了阵脚。还当真是小瞧了他。
　　于是她一昂头，精神饱满坚定地说：“我会坚持下去的。”
　　然后她也不等路怀远回话，转头就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回教室了。
　　路怀远眼见着班里的小姑娘噔噔跑过来，自说自话一番，又噔噔跑回去，也没闹明白她到底要干嘛。
　　难道短短几年就足以产生那么大的代沟了？
　　他倒真没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这几天刚入职，作为一个新手教师，每天备课讲课就已经耗去他不少精力，哪有闲心思管这个？
　　况且他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好弟兄杜柯他姐姐杜萱也好这口，这样的打扮他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被骗去穿过。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只怪当时年轻。
　　路怀远一直没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风纪检查之类的破事，直到他看到了考核结果出来后那个月的工资条。
　　别看老范平时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扣起钱来还真是言出必行，少有的雷厉风行。
　　不仅如此，老范在之后的教职工大会上又对路怀远及K班大批特批，言语间仿佛K班的存在就是原罪，是专门给十中拖后腿的。
　　路怀远又想辞职开饭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