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六梨

38、教师节

　　酒醒后的第二天，七月十六日，路怀远又一次一觉闷到了中午，醒来时索望已经在给猫猫狗狗准备午饭了。餐桌上给路怀远留的的包子豆浆已经凉透，看样子这位同学还起床吃了个早饭，但看他一直没起床，就没叫他。
　　“刚想去叫你来着，该吃午饭了，米饭我蒸上了，但菜我炒不好。”索望冲路怀远腼腆地笑笑，“桌上有醒酒茶，洗漱完记得喝。”
　　索望说的是事实。前段时间他尝试过亲自下厨，虽说做出来的不算是黑暗料理，但也算是糟蹋粮食了，味觉正常的人大约都不会太喜欢。
　　路怀远挠挠乱蓬蓬的脑袋，点头自然而然地说：“放着我来好了，幸好冰箱里还有点菜。”
　　一个一如既往的普普通通的假期的中午。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睡散了的睡衣扣子扣起来。睡眼惺忪间，他发现索望在盯着他胸前未扣完的纽扣看。正觉得有些奇怪，被阻塞的记忆洪流忽然决堤。
　　啊！这个小崽子！就是他！昨天犯了什么癔症！路怀远的黑长直幻想破碎时发出了尖叫。
　　索望依然乖媳妇一样垂手看着路怀远，表情十分祥和，但在路怀远看来则越来越别扭。
　　这个世界怎么了？！

　　路怀远的好哥们杜柯就是个小gay，因此他对这档子事并不反感，也没什么刻板的成见。但对别人的事没成见是一回事，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又是一回事。
　　母胎solo这么多年的路怀远尽管没有实践过，但起码憧憬过。不管是校园女神还是偶像明星，他路怀远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肤白貌美的黑长直，从未想象过对自己献上一吻的是个短发小帅哥。
　　最关键的是，这个小帅哥还是自己学生，兼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堂弟。
　　路怀远感到两道高压线将他夹在中间，稍微动一动就是劈里啪啦的电流声，他的汗毛不由得乍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索望看他的眼神太直接太露骨了，像是终于撕破伪装，对猎物宣示占有和进攻的捕食者。
　　路怀远这才发觉，这种眼神他不是第一次见。在共同生活的这一年里，他看见过很多次，或浓或淡，但神经大条的他却从没在意过。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下意识地选择逃避。尽管知道逃避是懦夫所为，但是，还是想逃避。
　　逃着逃着，问题就不存在了吧。路怀远缩着脑袋想。呸，你真是个废物。

　　接下来几天，路怀远整个人都像是浸泡在高浓度尴尬药水里，做事说话都束手束脚的。反观索望，则自然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难道是我做了个梦？路怀远不由得自我怀疑。
　　可是那个亲吻的触感，柔软干燥，不像是梦。
　　况且，做那样的梦，路怀远会唾弃自己的……尽管那个时候，夏夜公园里的路灯下台阶上，索望漂亮得不像个真实的存在。尽管漂亮这个词不太常用来形容一个男孩子。
　　当然，最尴尬的不是在这个似梦非梦的夜晚，他被索望亲了，而是在酒醒之后，记忆慢慢回笼，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被轻轻亲了一口之后，他好像鬼使神差地……亲了回去。

　　路怀远无法面对自己了。他选择做一只鸵鸟，不做人了。
　　鸵鸟路开始每天早起，起得比索望还早。他去楼下买早饭，把索望的一份放在保温桶里，然后拉着路迪迦就出去遛。中午回来一起无声地吃个饭，吃完再出去遛。路迪迦被遛得很累，隐隐有再也不想出门的架势。
　　遛狗的过程中有时去菜场买个菜，有时去杜柯的辖区晃一圈，有时去彭安康执勤的地方打个岔，有时去老周那里缠着让他算几卦看看最近的运势。
　　老周烦不胜烦，随手摇了几枚铜钱，看了看卦象，张口打发他：“走桃花运，是段好姻缘，行了赶紧滚吧，我约了我徒弟晚上去山上观星，装备还没准备呢。”
　　路怀远的脸越来越僵硬。
　　鸵鸟路成了石雕路。

　　石雕路在家做完饭，僵硬地喊索望吃饭。吃饭过程中，路怀远感到很不自在。
　　“你怎么了，这两天好像状态不太对？”索望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路怀远干笑着回答。
　　路怀远正打算缩着脑袋把这顿饭相安无事地吃完时，索望忽然说话了。
　　“那天晚上……”
　　路怀远连忙打断：“喝多了，记不得什么了。”
　　“我还没说是哪天。”
　　“。”
　　“那，我也喝多了。”索望说，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路怀远遂埋头吃饭。这件事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埋了起来。这时的路怀远还不知道，有些东西即使埋进深深的土壤里，它也会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最后倔强地穿破土层，发出嫩绿的新芽来。

　　就这么着，暑假结束了。
　　九月开学，炎热消退了一些，K班的同学们开始了火热的高三生活。
　　路怀远被拉进了许多个微信群里，什么“高三冲刺班群”“班主任携手共进群”“后进班加油鼓劲群”等等，每天被各种信息狂轰乱炸，渐渐地，把那些愚蠢的emoji看得眼熟以后，还觉得怪好看的。
　　开学没几天，教师节到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毕业返校的学生来探望老师，办公室里，老师们的工位摆上了一束束花。整个办公室里教学资格最老的J班班主任王美春装作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两三大捧花，以谦虚的口吻跟邻座的老师闲聊，啊呀你的学生今天也一起来看你了呀，哦哟那个某某某，当时上学可淘气了，现在可真出息。啊呀小孩都是这样，上学时恨你怪你管得严，毕业才知道谁是对你好的人呀。啊呀你看那个谁谁谁，都没有人来看她呢。
　　路怀远是个新老师，没带过毕业班，因此毕业生探望啥的就无从谈起。刚入职就带毕业班的贝贤老师看了看小路老师光秃秃的桌面，从自己桌上悄悄抽了几只鲜花摆在他桌上。
　　路怀远倒是没啥心思关注这个，在昏昏欲睡的一个又一个教学分析会后，他看着K班的成绩单和历年的录取率，脑瓜逐渐清醒。
　　一转眼，这帮混蛋小子已经高三了。再有一年就要送走他们了，至于能送到哪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年后的那场考试。
　　一直以来都没怎么进入状态的路老师忽然有了紧迫感。正当他算着哪些同学哪些功课要提高，年级排名多少能考什么样的学校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完犊子了，他现在可真像之前的高中班主任。
　　路怀远勉强回忆着一年前的自己刚入职时的理想，对了，他是想攒钱辞职开饭馆的啊！谁成想钱没攒下来几个，这班主任倒是越当越进入角色了？
　　路老师一边暗叹时光是把杀猪刀，磨平理想催人老，一边浑浑噩噩地在心里过了一遍高三的教学和复习进度。
　　刚考虑到二三轮复习的时点安排，就被一声“路老师”打断了。
　　路怀远转身一看，是葛橙。
　　今天的葛橙穿了件层层叠叠的蛋糕裙，双马尾上系着酒红色细蝴蝶结，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篮。自从跟着杜萱开始学服装，她其实已经鲜少穿得复杂隆重了，日常以简单轻便为主，假发和大帽子也几乎不戴了。除非是一些特殊的活动或日子，她会心血来潮地好好打扮，其余时间就只是个普通的比较吸睛的美少女罢了。
　　葛橙把小竹篮放在路怀远桌上，掀开盖布，从里头拿出一个系着丝绸蝴蝶结的小礼盒，然后示意路怀远打开它。
　　路怀远莫名其妙地拉开蝴蝶结，礼盒里原来是块小蛋糕。
　　葛橙得意地抬起头：“我自己做的，好看吧？”
　　路怀远傻乎乎地问：“给我的？”
　　“不然呢？教师节快乐呀小路老师！咱可不能输了排面。”说完，她甜甜一笑，拎起小竹篮就走了，像是公主视察完穷苦的平民，心怀天下地回宫了。
　　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在偷偷往这里瞟。
　　葛橙前脚刚走，段菱红后脚就来了。
　　段菱红抱着一大捧康乃馨，迈着领导视察工作的方步走进来，看看路怀远桌上的教案、成绩单和蛋糕，点点头，把花往他怀里一塞，说：“新学期，继续加油啊哥。”
　　路怀远“？”了一会儿，才想起“从今往后，你是我哥”这茬事。
　　哦，刚放完暑假没啥联系之后又开始叫哥了，之前期末考试让你提分的时候怎么就一口一个路老贼叫得很顺口呢？
　　隔了几个工位的老师们交头接耳，哎那个不是段局长他闺女吗，还真是挺像。
　　段菱红迈着小方步走了，还没出办公室的门，迎面黄刺玫拎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来了。
　　看向路怀远的老师越来越多，有的偷偷瞟，有的索性直勾勾地看，黄刺玫扫视一圈，那些目光掩饰性地收敛了一点。
　　黄刺玫把塑料袋往路怀远桌上一放，胳膊肘搡了搡他，低声干咳两下：“咳咳，店里爆款，不客气，都是好姐妹，应该的。”
　　路怀远瞥了一眼塑料袋里的内容，脸色一言难尽。
　　黄刺玫又咳了两下，改口：“那就好兄弟，都一样。”
　　黄刺玫嘿嘿笑了两声，走了。
　　贝贤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滑动着转椅蹭到路怀远身旁，伸头想往里看，却被路怀远一个巴掌捂了回去。
　　“别看。”
　　贝贤不屈不挠，和路怀远的手展开了你左我右的游击战，最终成功窥得塑料袋里的内容，白净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跟画图里一键填色似的。
　　袋子里是各种款式的套套和润滑剂。
　　路怀远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以稳重的语气说：“学生的一点小心意，礼轻情意重嘛，不用介意，不用介意。”
　　说着，稳重不介意的路老师把塑料袋放进了大抽屉里，锁上了。
　　红红的贝贤在路怀远和抽屉之间看了几圈，见鬼似的偷偷摸摸滑走了。

　　截止到晚上，路怀远又收到了累计但不限于：一本星空图谱，一罐蛋白-粉，一个据说是佛祖开了光的十字架……
　　十字架供应者卜未依然穿了一身全黑，跟风来看望路老师时也是一脸佛光普照的模样。之前看她留着厚厚的齐刘海，在班上也不爱说话，路怀远一直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靠嘴皮子混得个众人供奉的大仙地位，现在倒是有点头绪了。
　　校领导有时会对办公室环境进行抽查，总之，晚上这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得带回去。索望放学后特意等了会儿路怀远，陪他一起回去。路怀远把抽屉里的塑料袋快速塞进自己的包里，其他东西有的放进索望的书包，有的放进自行车车筐，倒也正好。
　　骑上车之后，路怀远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骑车载着索望一起回家了。

　　路怀远经常放学后有会要开，或者要留下来批改厚厚的作业，所以一般都是索望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至少开学以来还是第一次一起回去。
　　现在他们俩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常，至少是表面上恢复如常。
　　不过，只要表面上如常就可以了。不是吗？
　　骑了一会儿，他俩随便扯了点闲天，到了一个拐弯处。路怀远刚要提醒索望抓紧点，就感觉到一双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
　　不知道为什么，路怀远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车轮忽然碾过了一个小石子。可刚才的路上很平整，再说，碾过石子也不该咯噔到心脏。
　　时间的消除魔法短暂地消失了，路怀远的记忆直接回到了一个半月前的某个晚上。
　　索望过了转弯，依然没撒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直到下了车。这期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到了家，路怀远想把东西先收拾好，奈何路迪迦和索赛文这两个祖宗直奔过来，看见路怀远提着袋子就过来撕扯。
　　塑料袋不堪撕咬，破了个大洞，东西散落一地。
　　索望蹲下来帮忙收拾，一看清地上是啥，手猛地一顿。他抬头看路怀远，表情很……耐人寻味。
　　路怀远赶紧把东西拢进破塑料袋里，收进客厅放杂物的柜子里，说：“黄刺玫送的教师节礼物，当天丢掉不合适，改天再扔。”
　　“别浪费啊。”索望轻声说。
　　“什么？”路怀远真没听清。
　　“说不定会用到的，别浪费。”
　　这次听清了。路怀远后悔刚才嘴贱多问了一句，此时只能装聋子，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溜进厨房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