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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来的班主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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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怀远一手持煎饼一手掌着自行车,哐啷啷绿色闪电般奔到学校门口时,校门早已关闭。
“七桐市十中”的烫金大字灰扑扑的,当然,如果不是有稀疏斑驳的未掉完的顽强金漆点儿,其实这字更像是用水泥堆的。
路怀远咽下最后一口煎饼,用手背抹抹嘴,将绿色小自行车往校门口旁锁好。一抹鲜绿色在灰蒙蒙的自行车群里格外风骚。
自行车是他高中时候买的,原本黑白相间,但以他骑车像吃车的消耗速度,刷漆早已掉得稀稀拉拉。秉承着勤俭节约为荣的核心价值观,他索性蹭着隔壁装修的刷墙漆,将跟随他多年的忠实坐骑改头换面,并通过此老黄瓜刷绿漆的行为间接暗示自己还处于青春年少。
路怀远不紧不慢地沿着学校围墙晃悠到了一处奶茶店附近,店旁是一棵茂密的大榕树。清晨的阳光透过厚密的树叶,筛出点点碎金。微凉的风吹动着榕树叶,呼啦啦颤动的榕树叶像满树闪着翅膀的绿蝴蝶。
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榕树,而是深受十中部分学生喜爱与信任的革命伙伴。
当然,学生们对这树的爱不是出于其高观赏性的这一美学价值,也不是出于绿色植物是地球的好朋友这一环保价值,而是因为其错落有致且苍劲有力的枝干分布得恰到好处——非常好爬。
路怀远三两下蹬上这棵非常好爬的大榕树,十分娴熟地翻墙落地后,才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从门卫处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又不是迟到的学生。
做惯了偷鸡摸狗翻墙爬树的勾当,突然一下从了良,难。
新入职的路老师拍了拍裤腿上蹭的墙灰,整了整衬衫上的褶子,道貌岸然地奔向教职工早会。
路怀远一进会议室的门,一道恨不得把他扒了倒吊在校门口凌迟的目光便射了过来。路怀远朝那目光发射处一挥手:“早啊,老范!”
年级主任范建业挺着圆鼓鼓的像是怀了七八个月的肚子,眼袋沉下来跟法令纹完美融合,两颊蜡黄且下垂,活似一只刚被绝育的狂躁的腊肠犬。
他一说话,眼袋也像有生命似的沉了沉,恰如其分地彰显其愤怒:
“路怀远老师!第一天入职就迟到,你觉得这是作为人民教师应有的态度吗?”
在座的其他老师一时间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挺直腰背,端坐成一尊尊遵纪守法爱岗敬业的泥塑,以免其怒火殃及池鱼。
在这一片萧瑟肃杀中,人民教师路怀远走到范腊肠面前,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上火啊老范,来来喝口水消消气。时间不等人,等会要上课呢,说说怎么安排任务吧。”
老范的眼袋沉得更厉害了,他拼尽全力忍耐住想把路怀远抽几百鞭子再放进油锅炸几趟的心,黑着脸把路怀远的手拨开,开始宣布本周任务和教学安排。
路怀远悠哉游哉地晃荡到座位上,还不忘与周围同事进行亲切友好的眼神交流。但似乎效果不甚理想——他在送出平生最春风般和暖的眼神与笑容后,仅收到了数枚僵硬的小心翼翼的微笑。
毕竟摆出一张僵尸脸的老腊肠还在上面盯着,噤若寒蝉的中青年教师们谁也不敢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新来的路怀远被分配到了高二K班当物理老师,兼班主任。
此时,投向路怀远的目光们明显丰富且鲜活起来。路怀远感受得到,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他扭头悄悄问旁边坐着的男老师:“这个班怎么了,很难带吗?”
该同事嘴唇以极小的幅度张合,极力掩饰自己正在说话这一事实,一看就是开会时在底下讲闲话的个中高手。
“加油,挺住!”
路怀远:“……”
散会后,脱离了范建业掌控的众教师们像挣开了封印的一群妖怪,终于剥开了雕塑壳露出了本来面目,开始叽叽喳喳地三两成群闲言碎语起来。
性格随和又年轻英俊的路怀远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受到教师们,尤其是女教师们的热烈欢迎。
三言两语间,女老师们已经有查清他家户口本的架势了。
当然,路怀远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高二K班的传闻,该班可以用一个词精准地概括:老大难。
——一年多的时间内,四位班主任先后卸任
——问题少年的大杂烩,疑难杂症的集聚地
——家长不是省油的灯,东跑西跳瞎闹腾
……
累累罪状,罄竹难书。
教师们对路怀远刚一入职就要担此重任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亲切的关怀。
路怀远耳力好,在一片叽叽嚷嚷中听到一句轻声抱怨:“弄成这样还不都怪柴……”
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年级稍长的教师用眼神制止了。
一名明显也是入职没几年的年轻教师激情昂扬地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说明校领导对你很重视啊,说不定你就是能拯救这个班级的人!”
资历较老的教师们用一言难尽的慈祥目光看着他,并在彼此间交换着“这人怕不是个智障吧”“他肯定是”的眼神。
路怀远心里原本想当一名优秀灵魂工程师的高尚小火苗,险些被这兜头凉水一把浇灭。他认真地思考着,毁约需要赔多少钱来着?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和毁约金,路怀远发现贫穷限制了他的行动力。
于是,人穷志短的路老师决定继续做一名灵魂工程师——至少做到有点钱再罢工。
开完会,范建业板着脸怒气冲冲地来到了校长室门口。
校长熊志文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面上总带笑,咧嘴一笑时像尊弥勒佛。他从大学毕业后就在这所学校教书,教了二三十年,送走一拨又一拨毕业生,职位一点点升高,历届带过的学生给他起的外号倒是惊人的相似——小浣熊。
当然,外号这种东西是流传于代代学生口中的,教职工面对这位大领导,还是要尊称一声熊校长。
熊志文正在看文件,抬头看了眼他,招呼道:“老范,刚开完会啊?”
范建业快步走进来,语气激动地说:“熊校长,您还真把路怀远招进来了?他这小子上学的时候就是个混混,现在更是无法无天目无尊长,这以后得把咱们学校祸害成什么样?!”
熊志文笑笑,不紧不慢地给他倒了杯茶水:“老范啊,别激动,来,坐下慢慢聊。”
“熊校长,我觉得这样实在太荒唐了。”范建业一激动,唾沫星子直飞,“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而且您还让他一上来就当班主任,就他这性子,咱们以后还不得天天跟他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
熊志文若无其事地把被喷了唾沫的茶壶移开,温和地笑道:“你前段时间不还总是跟我抱怨K班没有班主任吗?这不现在刚好有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范建业眉头紧锁,两颊耷拉着小声嘟囔:“分了这种班主任,还不如没有的好。”
熊志文脸上的笑意慢慢变浅,用有些严肃的口吻说:“老范,别总对人有这么大的偏见。路怀远是我以前带出来的学生,我了解。他是值得托付的那种人。”
“可是……”
“别这么多可是了,退一万步讲,K班这个状况有人能去当班主任吗?”熊志文轻轻叹了口气,“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之喜呢?”
范建业欲言又止了一阵子,最好只好瘪瘪嘴说:“那就先看一段时间吧。但是熊校长,为了学校的声誉和家长的放心,咱们可不能容忍他胡作非为。”
“这是自然。”熊志文呵呵笑着说。
被分配了工位后,路怀远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就开始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玩手游。旁边正在备课的年轻男老师探头过来,扶了扶厚重的黑框眼镜来搭讪:“二年K班的新班主任?”
是早上的激昂男子。他现在戴上了厚重的眼镜,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所幸其乱得很有个性的头发也算个人特色之一。
路怀远抖着腿点点头。
黑框眼镜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那你现在怎么一点都不紧张不害怕?你是第几节课?”
路怀远瞥了眼贴在工位上方的课程表:“下一节。”
黑框眼镜捂住胸口:“天哪,你要急死我了。你现在要不要去那个班看几眼了解下情况?兄弟,我看你长得怪斯文的,我担心你到时候会被欺负到哭。”
路怀远有点乐了,他换了条腿继续跷着,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瘦弱男子,忽然伸出手臂拦揽住他的肩膀,哥俩好似的问:“哥们,你是有什么故事吗?”
这位哥们眼睛悄悄地瞟了瞟四周,难为情地说:“我给这个班教语文,真是……太痛苦了。”
路怀远认为,他很有可能就是被欺负到哭的小教师。
虽然觉得很没必要,但与其忍受这位同事的碎碎念,不如出去透透气看看情况。
路怀远悠哉游哉地走到二年K班窗口,往里瞧了几眼。
如果不是他亲耳听到十分钟前打了上课铃,以及亲眼看到讲台上站着个自顾自讲课的老师,路怀远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个班级正处于课间休息。
与前面路过的静悄悄认真听课的班级相比,这个班真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只见一群黑压压的脑袋中,有七颗不甘失色的脑袋戴着彩色帽子——其中除了橙色,其余都是棒球帽,执拗地凑齐了红橙黄绿青蓝紫,错落着亮成了一道彩虹。橙色那顶是缀满蕾丝的博耐特,这颗脑袋最为显眼,因为帽子下面是浅金色的长卷发。其中小红和小橙正在激烈地争论到底是谁今天的发型更丑。
三四个一脸虔诚的同学围在一个神情严肃的黑衣女孩的课桌前,黑衣女孩手执几张卡片牌翻来倒去,而后一脸高深地对一个人说:“看你印堂发黑,这些日子会有血光之灾,上学路上注意安全,别再被门口的大黄咬了。”
被点到的那人点头如捣蒜,双手合十喃喃道:“多谢卜大仙指点!”
黑衣大仙人旁边坐着的是那个身穿繁复华美的橙色洛丽塔洋装的小姑娘,手拿羽绒折扇轻轻地扇风,时不时掏出小镜子补妆,并抽空跟红色棒球帽怼几句,并整理一下自己过于蓬松占地方的裙摆和手腕垂下的长长流苏。
教室的最后排,几个男生围在一起讨论运球动作,其中一个热血少年聊到兴奋,掀起衣服就开始大秀胸肌和肱二头肌,并热情地邀请周围的同学:“来,你摸摸!硬不硬!”此举遭到了周围女生扔来的无数橡皮擦和粉笔头的迎头抨击。
前面的彩虹帮成员小红和小橙估计是闹腾地太厉害,吵醒了旁边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少年。大概是嫌课桌太硬硌得慌,他专门准备了一个小猪佩奇抱枕垫着脸,以此提高在教室睡觉的生活品质。
少年揉揉朦胧的睡眼,不舍地把脸从粉色小猪身上抬起来。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的白T恤和有些蓬乱的头发上。他生得精致好看,眉目清秀,此时一点未散的睡意降低了疏离的精致感,平添了几分柔和可爱。是个路人在人堆里扫一眼都会放慢脚步多看几眼的那种人。
饶是路怀远这种不懂风雅的半吊子,也觉得这个人要是放在古代,一定是个掷果盈车的角色,和这班里一帮闹腾逞凶的乌合之众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然而那点柔和稍纵即逝,少年眼里恢复清明后面无表情地瞥了红橙二人一眼,那二人顿时如见了家长的熊孩子般偃旗息鼓,惊慌地连连摆手作揖道:“对不起望爷爷,您接着睡!”
路怀远:“……”
此人竟然还是个闹腾逞凶的小头头!
路怀远再看向台上的女教师。她正一脸麻木地兀自念着英文单词,早已习惯了这种阵仗。
现在的青少年,都这么能闹腾了吗?
路怀远咂咂嘴,背着手溜达回了办公室,决定向黑框眼镜表达理解与同情,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在办公室里抖着腿打完了几局连连看,又和眼镜兄唠了会嗑,一节课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黑框眼镜姓贝名贤,本地人,大学毕业一两年,跟路怀远年纪差不多。他身形瘦弱,头乱如鸡窝,额前头发盖到眼镜框,险些遮住那总是时而怯懦时而激昂的眼睛。贝贤胆小惯了,在一群作天作地的学生和老油条老师之间越发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他本想趁机一展雄风,尽显一个长辈的举重若轻和对后辈的关怀,谁成想反倒被对方搂住肩膀安慰。个中滋味,着实酸苦难言。
看着这位凄凄惨惨戚戚的黑框眼镜兄,路怀远嘴上哄着,心里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当个老师。
要是当初态度坚决点,他路怀远现在就是只自在的小小鸟,跟几个兄弟开着烧烤店,小日子铁定过得美滋滋。
路老师默默叹气,花了点时间平复了情绪,认命地收拾好教材,准备前往那个乌烟瘴气的二年K班。
上课铃已经打响了,路怀远走上讲台。
他想象过很多次初登讲台可能会被存心刁难的方式,比如底下一片鸡飞狗跳没人听他说话、三五个恶霸上台挑衅斗狠,甚至是极其老套的门上放水盆、上台来比武等等。
可他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个十分安静的教室。
整个教室除他以外,空无一人。
风扇吱扭吱扭无力地垂着旋转,隐约能听到隔壁几间教室整齐的读书声。
教室里一片狼藉,过道上满是纸屑,小小的垃圾桶承载不住大大的使命,只得溢出,在周围堆起一座小小的垃圾山。
路怀远从讲台上的粉笔盒里捏起一只长粉笔,背着手慢慢溜达到了空荡荡的教室后墙。粉笔在他手里被掐断成三节。
他手一扬,三节粉笔头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渐次落在了讲台上的粉笔盒内。
路怀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右唇角勾起,笑得像个斯文痞子。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