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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博弈其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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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小玉炉里头燃着一截香,旁头是新奉上的贡花,混淆在香气里,熏得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鎏金小炉里有的金丝炭将整个屋内烘得有些过热。厚重的床帘被婢子放了下来,黄灯黯淡,整个屋内暗沉沉一片,只能依稀看见榻上一个模糊的影子。
皇后魏氏躬着背,垂下一贯挺立的脊梁,眼下簌簌落下两行清泪来,眼眶发红,带着一种狠意,却哭得身子一个劲地发着颤,只能勉强靠身边婢子的扶持才能站起身来。
“陛下……你真的忍心丢下臣妾一个人在这世间独活吗?”
她俯下身去紧紧抓住老皇帝的手,怔怔地落着泪,紧咬着下唇哀哀戚戚地漏出几声呜咽来,眼珠微红,竟是哭成了一个泪人。
哭泣之余,她转头冷冷望着自己那个此时还直愣愣站在那里的痴傻长子,一时心底又气又恼,只冷冰冰呵斥道:“甄儿,还不快跪下!”
太子被吼得面色一阵凄白,心里头“咯噔”一声,只当是母后也厌弃了自己,心下生出一股子难过来,身子瑟缩一番便直直跪在了沈从郎身边,身子歪七扭八的,只是歪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母后。
魏氏差点被他气笑了。
沈从郎跪在软毯上,脊背却如青松般挺立,衣间整齐得连褶皱都没有一二,他望着自己母亲,低声柔柔宽慰道:“还请母后放下心来,父皇是金龙之躯,遇事一定得以逢凶化吉,自然可以挺过这险关。”
魏氏轻飘飘望了自己这个次子一眼,心下一松,倒是被她这副模样安抚到一样,借着婢子的手坐到了一旁椅子上,陛下面前做足了样子便懒得再装,此时却是一副同刚才不同的懒散模样,揉着太阳穴埋怨道:“你父皇还未醒,他又在这里惹本宫生气,倘若甄儿有你一半省心便好了。”
沈识君刚进来便听到这一句,微微楞了片刻,她无意偷听旁人母子的体己话,一时只觉尴尬,又被魏荆推着要进去。
她被推得步伐有些踉跄,终于还是尽力平稳了身形,冲魏氏施施然行了一礼,随后用太子等人一起跪坐在地上。
魏氏斜睨过一眼,面色不善,见她这副模样更是森森冷笑一声,刚要摔下手中碗碟又忌惮老皇帝还在,深深咽下了这口恶气。
她冷笑一声:“沈识君,你好大的胆子,害我甄儿,居然还敢来见本宫?!”
“母后,母后……不怪皇姐,不怪她,都是儿臣一人的过错。”
沈孟甄听得魏氏要怪罪于自家皇姐,一时急了眼,跪着向前爬了几步,便要去抓魏氏的手。
那料想魏氏一改平日慈母模样,狠狠一甩手,竟是硬生生将他推到了地上。
他被推到了地上绒毯里,头磕在桌脚只觉生疼,发冠被撞散了,满头黑发就这样落了满肩,连着额角隐隐蹭破了些油皮,冒出血丝来。
他抓紧绒毯,只觉生疼,险些掉下两滴泪来。
几个婢子忍不住侧目望了一下这一幕,他唯恐别人瞧见自己这副软弱模样笑话自己,又跑到旁人那里去编排,只能面色发白,惊慌地尽力将自己身子再缩小些,好小得让别人看不见。
他满腔委屈诉说不得,只是双唇不住发颤,一双眼噙着泪,像小兽一样茫然抬起头看着自己同往常截然不同的母后,软声便怯怯唤道。
“母后……”
“心思荏弱,难成大事。”
魏氏那张悲悯慈和的脸早已恨得扭曲起来,只是恶狠狠地咬着后牙槽,瞧见他这副泫然欲泪的模样只觉作呕,又想着后宫那个小贱.人生下的五皇子,更是恨得牙痒痒。
她早就厌极了和自己这个无能软弱的儿子演这一出母慈子孝,一想到他这些年做的蠢事傻事,就恨不得回到刚生下这人时将他生生给掐死。
但凡她想起旁人要踏着自己生下的孩子登上皇位的可能,便愈发恨起这个儿子的无能。
她自然明白沈孟甄没有当皇帝的命,沈从郎所为的聪慧博学也不过是她硬逼着苦读作出的假象。
她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让,甚至恨起了沈识君当年没有早些将沈孟甄从荷塘里捞出来,害他一场高烧烧坏脑子,到现在还是这副痴傻模样。
好在她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只忠心耿耿的狗,这是她最后的倚仗,最后的指望了。
她这般想着,一双眼便是横波暗流柔情似水地瞥着魏荆,迫切地希望弥补一番当年之事。
她自然知道当年自己对这人做出了什么下作阴毒的手段,甚至不惜和魏家断除血缘。
她现在后悔了,她恨没有早点扭头向魏荆去求情,又悔自己这些年仗着皇后身份,如狗一般驱使他对待他,没有接受他当年那番情谊。
但她自始至终都相信魏荆对她依旧有情,不会这么绝情得不顾当年情分将自己丢下。
然而魏荆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
他披着一身绛紫的官袍,上头纹有九头的异兽,瞧着更消瘦了些,像宫墙外新时的柳。似笑非笑一双眼,面容姝丽绮艳,就像是时光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印记一样。
他目光看人时偏向于漫不经心的睥睨巡视,总带着一股子轻快的傲慢倨傲,不经意瞥过她时却是寒凉得很,只叫她不寒而栗。
“魏大人……”
她犹犹豫豫地喊出声来,抓住魏荆的一截袖子,神色凄婉悲切,就像是一个向情郎乞怜的爱妾一般,双眼浸在一腔春水里。
“本宫实在是……实在是怕得很。”
沈识君被皇后这目光惊出一声冷汗来,暗道她的胆大包天,老皇帝还未死,居然敢在皇帝病榻前做出这副模样。
她想起当年皇后临产时发生的事情,愈发心下发寒,明白自己戳穿了什么宫闱艳情,亦是不敢多说,深深低下头去。
魏荆轻轻瞥了魏氏一眼,突然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抽回了手:“娘娘若是怕,应当去找陛下,找咱家这一个阉人做什么?”
魏氏被戳穿心底所想,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后狠下心来,掩面作泣状,软着嗓抽抽涕涕,全然不顾自己就在皇帝病榻和几个儿子身前。
“陛下若是就这样去了……本宫便没了倚仗,本宫好怕……好怕一个人在宫内就这样老死……”
“魏郎……”
她柔情万丈地看着自己昔日的表哥,刚想要再伸出手去,便听得耳边惊雷一般落下的声响。
“你怕什么?!”
是病榻上传来的声音。
魏氏闻言顿时面色煞白,险些瘫倒在地上,身子骨一个劲地发颤,只能用求助的眼神去看魏荆。
她怕极了,自己也不知道这老皇帝听进去多少,她知道魏荆会帮自己的,一定……一定会的。
然后魏荆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上前去轻轻撩起床帘,床榻上的老皇帝少见的面色红润,神情奕奕,竟已是回光返照之相。
沈识君心下一惊,却神色自若地开口唤一声“陛下”。
老皇帝看着她,沉沉喊了一声“沈郡王”,眼中神色极为复杂,像是觉得亏欠,又像是憎恨,像是看着多年的宿敌,又像是在看着自己抚养的孩子。
那眼中神情竟有一半是温柔,其余皆是痛恨,其中五味交杂只叫沈识君心下如坠大石,压得难以喘息。
他说:“过来,叫朕仔细看看你。”
沈识君微微一愣,依着他的话向老皇帝走去,只是轻轻仰起头,用一种极其濡慕的神情看着他。
老皇帝的手干瘪细瘦,像是被人吸干精气只留下一具枯骨,指腹也是粗糙的,同当年自己初见这人时的模样全然不同,更像是一具死去多年的干尸。
他摸过沈识君的脸,却只叫她觉得一阵心头泛酸,眼眶不自觉有些发红。
“孩子,我对你有愧。”
许是人至临终时,他不再一口一个朕字自称,神情也带着一种决绝的释然,只望着她沉声道:“当年将你送去代替长平去和亲,是我对不住你,这是我一生做过最不应该的错事,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沈识君低下头,轻声道:“陛下,我不怪你。”
“事到今日你还想与我扯谎吗?”老皇帝沉沉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明里暗里你同我下的那些毒吗?皇宫上下到处都是我的眼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你恨我,你恨不得要我死,但你却心思软弱眷恋旧情不舍得杀我,才叫我苟活至今。”
“你肯定很疑惑我为什么不阻止你吧?”他近乎面无表情地阐述着一个事实,字字句句带着杀意,“回清丹本身是无毒的,我本就身患咳疾,没有几日可活,那只不过是一个蒙骗你,也叫我得以赎罪的笑话。”
他抚过沈识君的手指尖搓入皮下几分,蹭出一行血来,她只觉得发疼,拧着眉毛又被拽住头发强迫正视着帝王。
君心难测,她心下惴惴却又不知前路面对着自己的是什么。
她看着这老皇帝,突然笑了起来,怔怔地重复着他的话:“笑话……原来就连我也是一个笑话……”
“我不会杀你,但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我沈氏江山不利的人。”
老皇帝松了手,神色却瞧不出喜怒:“你的死活便交由下任皇帝来抉择,我不会插手有关他们的事情。”
“皇上!妾冤枉!都是……都是魏荆他强迫臣妾说的那些话!”
魏氏心下一阵惶惶,连滚带爬地从椅上跳下,爬至床边抓着老皇帝的手,两眼含泪道:“皇上……皇上……”
老皇帝没有答话。
他看着魏氏那双柔顺的面貌,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或许早已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望什么都只看开了,一时也说不上应该歇斯底里的怒吼还是做出别的回应。
他曾经还是太子的时候,也和眼前这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在她怀上长子时,也曾经有过出为人父的欣喜,甚至一宿未睡就为了在她临盆后第一眼就望见自己的孩子。
他曾经有多喜欢这个女人,现在这份喜欢就化成了同等的怨憎与恨。
他不是没有听到外面有关于狸猫换太子的质疑,他虽然自知这两个孩子的确为自己所出,但始终不能忽视自己被背叛的痛苦和厌憎,只能眼见着这两个孩子一点一点长的更肖其母,更像魏家的人。
魏家……魏家!
他这辈子都逃不开魏家这两个字,恨之入骨,甚至有时候望着自己痴傻单纯的长子,都从骨子里生出一股子憎恨,甚至好几次都想要亲手杀死这两个魏家的孩子。
他终究还是沉沉开口:“你是知道当年喂朕喝下的那碗汤里是什么肉的,朕不想让你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被戳穿。”
魏氏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身子一个劲地发着颤。
“陛……陛下。”
“你亲手扼杀幼子,那个孽种究竟是谁的,你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