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看见月亮》暮黎公子

29、残月

　　余瑾瞳和方少阳肩并肩从大厦的正门进去，门童为两人拉开门。两人来到前台处，前台的小姑娘询问了两人的来意，联通了人事部简单做了沟通后回道：“您好，方警官、余警官，两位请稍等，一会公司人事部的人会亲自带二位去会场。”
　　大约过了五分钟的功夫，一位穿着正装的中年男子从门禁处刷卡出来，双手握着方少阳、余瑾瞳的手表示欢迎，热情而恭敬的迎接着方少阳和余瑾瞳二人。
　　“不好意思，方警官、余警官，让二位久等了。公司门禁比较严格，没有内部员工的引荐，前台不允许放非本司人员上去。来，二位这边请。”
　　方少阳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理解、门禁系统严格一些做法是对的，保安措施加强对贵公司有好处。”
　　人事部的同事频频点着头，在前面为两人引路。
　　“早上内部开了个培训会议，占用了咱们做法制宣传的会议室，刚刚协调这事来，没能提前下来迎接二位。还望两位见谅。”
　　“您甭这么客气，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最近入室盗窃事件严重，为了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有必要做一次普法宣传。组织上建议深入到街道及公司内部，争取做到大面积宣传，消除安全隐患，如此一来就要劳驾公司职能部的同事积极配合了。”
　　“哪里、哪里，正盼着两位警官给我们补一补课呢，这整日为工作的事忙的晕头转向的，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学习学习防范知识了。正好趁此机会，听两位警官好好的给我们讲一讲，顺便也扩展一下自己的法律视野。”
　　余瑾瞳听着两人近乎套路式的谈话，观察着人事部的同事，应该是个游刃于职场的老手，字里行间透漏着对普法工作的不欢迎。
　　乘电梯上了楼，二人在人事部同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能容纳四五百人的会场。会场里前三排坐满了人，后面零零星星的散落着几个员工，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多半是摆弄着手机。竟还有拿着笔记本的员工，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
　　人事部同事邀请两人上台就坐，向台下的人隆重的做着介绍。台下的群众机械的鼓掌欢迎，提不起多高兴致。方少阳试了试话筒，开始了普法的宣讲。
　　余瑾瞳望着台下的人，想到了大学的公共课上，同学们也是这样坐在台下，听着老师在上边讲着他们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宣讲完毕，余瑾瞳笑着对方少阳说道：“方警官，讲的不错么，之前可没见你像今天这样这么卖力啊。”
　　“之前那是大家听得认真，我再不用点力，这普法宣讲岂不就没什么效果了。”
　　余瑾瞳朝方少阳竖起大拇指。
　　“你甭拿我寻开心，这也是你早晚要做的事儿，作为一法学院正八经的高材生，你可不能含糊咯。”
　　余瑾瞳点头微笑，刚要开口说着什么，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瑾瞳？”
　　两人寻着声音同时转过身去，只见余瑾瞳一愣，她半张着嘴，直视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许久才吐出一句：“张...莫奇？”
　　方少阳扫了一眼面前俊秀笔挺的男子，又看了看愣在原地的余瑾瞳，问道：“熟人？”
　　余瑾瞳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
　　方少阳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轻轻的点着头，低声说了一句：“我先去车上等你，如果不回局里了，告诉我一声，我替你请个假。”然后知趣的离开了。
　　余瑾瞳看了一眼方少阳，并没有说话。
　　方少阳回到车里，透过大厦一层的落地玻璃望去，余瑾瞳与男子刻意的保持着距离，余瑾瞳朝着男子说着什么。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好吧，《十年》加上《好久不见》版的街头偶遇，估计今天得替余警官请假了。”
　　“你好，瑾瞳。”张莫奇伸出手来。
　　余瑾瞳也伸出手来。“你好，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
　　“是啊，简直太巧了。我刚刚在这边见了客户，转身恰好看见你和刚才那位先生出了电梯，确认了好一阵才敢相认，毕竟，几年了，你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余瑾瞳微笑着，“你的变化也不小，比以前更有人气了，你看这满厅的姑娘们的眼神儿，几乎没有一个放过你的。”
　　张莫奇被余瑾瞳的话调侃的笑出了声：“呵呵，不过现在看来，你说话的方式倒还是没变，依然夹杂着锋芒。”
　　余瑾瞳笑着抖了抖眉毛。她朝窗外看了看，说道：“张总一会可还安排了其他事情？”
　　张莫奇笑道：“就是安排了其他事情也得都推掉了，总得陪着余警官聊聊这好久不见。”
　　方少阳一个人回到局里，他把文件甩在桌子上。
　　林子端着杯子来接水，他问：“哎？少阳，瑾瞳没和你一块回来么？”
　　“没有，她那边还有点儿事。”
　　“哦，那她什么时间回来？”
　　“不知道。”
　　“这个是今下午楼上拿的资料，你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一会帮我交给她。”
　　方少阳接过文件，他看了一眼，搁在桌子上。
　　他走出办公区，在走廊上走了两步，打开窗子，吸了根烟。然后重新坐回去。他看着眼皮子底下的文件，琢磨了一会，给余瑾瞳发了微信：“林子给你的文件给你放在桌子上了，记得查收。”
　　微信发送出去，他把手机随手丢在桌子上。
　　半壶茶下去，微信还是没有回应。方少阳站起来走到余瑾瞳的工位边，将文件放在桌子上。
　　大概两个小时后，余瑾瞳从大门走了进来，方少阳正好倚着墙角抽烟。她走得很快，甚至没有和门卫大爷打招呼，便匆匆上了楼。
　　方少阳抽完烟，在楼下站了一会，待烟味散尽，他回到座位上，他抬眼朝余瑾瞳的办公区望了望，见她正拿着一沓子资料发呆。
　　下班后，余瑾瞳将资料整整齐齐的整理好，锁进抽屉里。拥挤的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人们步履匆匆，她站在地铁的连接处，强烈的风从地铁缝隙里钻进来，吹的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去向哪里，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她看着铁轨两侧的广告牌匆匆闪过，列车在站内停靠，有人下车，又有人上车。
　　她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她不知道这是哪一站，便跟着前面的人走下来，又随着人群刷卡出了站，灯火辉煌的街头照得她有些眩晕，眼前晃过三三两两的人群，从她的耳边嬉笑而过。她沿着街道一直走着，走着，双脚像是被什么拖住似的，沉甸甸、慢吞吞。一位阿姨向她问着路，她抬头心思了半天，终究也没说出什么，阿姨看着她疑惑的走开。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缓缓流淌的河水在灯火下显得黯淡而沉寂，她停下脚步无力地倚在桥头，凝视着远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看见什么。
　　夜晚的风吹的冰凉，她仰头望着天边残缺的月亮。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余瑾瞳故意让自己转的像个陀螺。她接受了所有派过来的案子甚至主动去方少阳那里询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做的。方少阳盯着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对于她突然间的变化有些惊诧，她总是很开心的笑着：“我只是感觉自己闲暇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方少阳摇着头在她耳边低声说：“把时间压缩地满满当当的人，不是失去了什么就是想得到什么，如果是前者，那么你显然是在逃避了，我猜应该不是后者。”转手递给她一杯热茶。
　　余瑾瞳听着方少阳的话，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茶，愣在那里。
　　方少阳抿抿嘴，转头将一沓子文件递给余瑾瞳讲到：“既然你这么喜欢做工作，喏，这是我手头上一些资料，麻烦余警官帮我整理下吧。”
　　余瑾瞳抬眼看了看方少阳，也抿了抿嘴，笑着说：“然后晚上顺便请我吃个饭作为酬劳吧”
　　方少阳抑制不住一声嗤笑道，“余警官当真是个现世现报的人啊。”
　　余瑾瞳抬了抬眉梢，点点头。
　　下班后方少阳和周围的人打过招呼后，坐在大厅安静地等着余瑾瞳，闲着无聊，他索性抽出一本杂志来随便的翻阅着，看着余瑾瞳办公区内的灯灭了，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直直的站在那里。
　　余瑾瞳带上门，在包里寻找着什么，出来看见站在对面的方少阳，随口问道：“少阳，还没走啊？”
　　方少阳摇着头笑道：“不是还要给你算报酬么？怎么样，我算是个好老板么？”
　　余瑾瞳这才反应过什么来似的，用手遮着额头，几秒钟过后，她摊开双手，有些惭愧的回应道：“那我应该不算是个好员工了。”
　　两人同时笑了笑。
　　“走吧，想吃点什么，今天难得和余警官单独约面，而不是为了工作。”
　　余瑾瞳笑着说：“是啊，难得约面。不是为了工作。”余瑾瞳的眉毛抬了抬，眼神无光。“随便走走吧。”她的声音很低，有些沉。
　　“也好。”方少阳不多作声，只是抬手示意余瑾瞳先走。
　　余瑾瞳和门卫大爷打了声招呼后，和方少阳一前一后的出了单位的大门。
　　路上两人沉默，一路并行，余瑾瞳抬眼正好撞见方少阳也抬眼望她，她停住，讲道：“方少阳，我不想和你卖关子，我最近心情很糟，但是我又不是那种说出来就好了的人，这个样子的我，你要清楚。”
　　方少阳倒吸了一口气，侧头望向一侧，回道：“看来余警官还是意识清醒的，这样一会作出什么不法举动，我也不至于太过被动。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想这样的你，我很清楚。”方少阳眼神平静，在昏黄的路灯下带着一丝深邃，他收回目光，注视着余瑾瞳，见余瑾瞳刚要说什么，他提前开口了：“那又怎样？”
　　余瑾瞳注视着方少阳，她回望着他的眼睛，只是短暂的注视，便移开了目光，他的疑问在她这里无解。她沉默着摇了摇头，将手抄进兜里，继续向前走。
　　不远处，一家清真餐厅外的碳烤箱里飘出来的烤肉味道勾引着行人的唇舌。
　　余瑾瞳并没有什么胃口，依然低着头，看来这次她是真的被什么扫了兴或者说倒了胃口。
　　方少阳倒是多了几分躁动，抬手拉住余瑾瞳的胳膊，说道：“该吃点东西，吃完了放你走。”
　　余瑾瞳抬头，看了一眼餐厅，并没有回应方少阳，她的眼睛在眼皮下转动了一下，将目光落在方少阳拉住自己的手臂上。方少阳没有松开的意思。她也只是简简单单地看了看，就扫过去了，她“嗯”了一声，索性迈开步走在了前面，跨进了餐厅。
　　餐厅的一楼坐满了人，服务员见有客人进来，热情的打着招呼：“您好，欢迎光临，两位里面请。”
　　方少阳跟在余瑾瞳身后一尺的位置，他挥手示意服务员取菜单。
　　后面的服务员递过来菜单，他礼貌地递给了余瑾瞳。
　　余瑾瞳摆手：“你点吧，我都行。”
　　方少阳以正常的速度翻阅着菜单，很快，便点好了。随后余瑾瞳叫了酒。
　　“这是清真餐厅”，他提醒着余瑾瞳。
　　“菜单上显示可以饮酒。”
　　方少阳摇头，嘲笑着她也嘲笑着自己。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也不说话。菜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余瑾瞳先动了筷子，说道：“赶紧吃，吃完了我请你喝酒。”
　　方少阳有些不解，“余警官这是要打夜场么？吃饭喝酒，索性拆开来，你当真现世现报。”看着余瑾瞳大口大口的吃着肉串，她一言不发，像是在报复着心里的事儿，或许她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把心底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一样，吃相显得简单、粗暴、甚至有些可笑。
　　余瑾瞳毛毛躁躁的吃完了，对，是毛毛躁躁的，这顿饭她吃的不算认真，有特殊的意味，她取下纸巾擦拭着唇边，见方少阳甚至没有动筷子。他只是燃了支烟，静静地注视着她。
　　周围的声音嘈杂，烟雾在她与他之间萦绕，方少阳问：“吃完了？”
　　余瑾瞳不说话，说着拎起一瓶酒，只是在桌子上寻了一眼，无果，便放到嘴边，用牙撬开了瓶盖。然后往杯子里倒着酒，她将倒好的酒推至方少阳的桌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整个过程她随意，甚至有些任性，没有言语交流。
　　方少阳将烟叼在嘴边，他看着余瑾瞳就这样生疏却又利落的往下咽着酒。他用筷子替她安静地开着酒瓶。一瓶、两瓶、三瓶、四瓶、五瓶....喝到第六瓶时，余瑾瞳的脸色泛红，她的眼睛开始发涩，她微微皱起眉头，伸手去拿桌子旁的酒，被方少阳在半空中拦了下来。他按住酒扎里的酒说道：“不能再喝了。”余瑾瞳半抬着眼睛，转过头，瞥了一眼方少阳，还是没有说话，她推开方少阳的手，干脆拿着酒瓶子直接对着嘴仰头喝起来。
　　方少阳见状，忙掐灭手里的烟，站起来去夺那酒瓶。却被余瑾瞳犀利的喝止住了，余瑾瞳斜眼看着他，在鼻腔里骂道：“真特么墨迹。”方少阳双手摊开，放在胸前，一副你慢慢喝，我不会碰的样子。
　　余瑾瞳依然轻轻的放下酒瓶子，此时她已经开始醉了，她看着对面的方少阳像重叠镜像一样，聚了一堆，她上扬着嘴角，坚持着自己站起来。从包里翻着什么东西，她凭着直觉翻了半天，才递给方少阳：“给你酒钱。赶紧走，别再缠着我。”方少阳低头，看着余瑾瞳递给自己的东西，差点笑出声来。他是个有风度的人，因此他识相的接过来，并且板板正正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余瑾瞳满意的笑了，点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提着包和衣服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她猛地回头，警告方少阳不要跟来，看到方少阳正坐在椅子上远远地望着她并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她对方少阳竖起拇指，晃晃荡荡的推门出去，随即便摔了一个跟头。方少阳赶紧追了上去。
　　余瑾瞳折腾了一会，安静地坐在台阶上，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不哭也不闹。天气有些凉，方少阳自始至终都没来的及穿上外套，干脆也没有再穿的意思，轻轻地披在了余瑾瞳的身上。也没再劝她什么，只是背过风去，又点了支烟。来往的行人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女孩儿，又看了一眼旁边抽着烟的男人，匆匆离开。
　　一支烟燃尽，他又燃了一支，烟随着冷冽的空气飘远。他丢掉烟头，用鞋底撵灭，看了看时间。两支烟的功夫，她该想清楚。
　　他踱步到余瑾瞳的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她闭着眼睛，还是一言不发，但是并没有睡过去，因为他察觉得到，她的喉咙在吞咽着泪水。
　　喝醉酒的女人怕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往往会招致罪恶，可是喝醉酒的余瑾瞳，让方少阳觉得可怜。
　　方少阳腮边的牙关紧了两下。他看着余瑾瞳：“想作践自己？”余瑾瞳不说话，她只是向内抽着冷气。沉默了片刻，见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方少阳索性蹲了下来，问道“疼么？”
　　余瑾瞳还是没有吱声，把头埋在胳膊里。
　　“知道疼了，就该放下，免得自找苦吃。”方少阳的声音有些高。
　　余瑾瞳侧目撇了一眼方少阳，她不知道自己该有多狼狈。
　　方少阳呵呵笑了：“怎么着，想打我不成？哎呀，刚来局里那会儿，你可不是这幅德行。”
　　余瑾瞳听了方少阳的话，埋着头也笑了。
　　夜色很沉，过往的行人匆匆，方少阳没有说话，他清楚的知道，余瑾瞳今天失去的，可能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如同当年的他一样，他嘲笑着自己。
　　“起来回家，不然我还要带着你去酒店。”方少阳故意泛着黄腔。
　　余瑾瞳问道：“身份证带了么？”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像是在想着什么，她开始认认真真地翻着包。“是啊，没有带。”她哼笑了一声。
　　方少阳语塞，他摇着头：“你这是想要坐实我的证据么？”
　　余瑾瞳没有说话，她抬头愣了一会，看着马路上驶过的一辆轿车，低声说道：“今天妈妈不在家。”
　　回去的路上，她将头枕在车窗。“方少阳，你感受过么？”
　　方少阳只是安安静静地吸着烟，他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