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人设崩了》王谢之

38、三十八

　　沈知最后在寒潭中寻到了练云霁。

　　他正坐在寒潭中，一身长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几缕被打湿的发丝紧贴在脸颊边，紧闭着双眸，面色苍白，眉头紧皱，一动不动。

　　沈知刚朝他伸出手，欲要开口唤他，便见他忽然睁开眼来，眼中光芒不胜森冷而凛冽，和上次在鲛人幻境中他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地令人胆战心惊。

　　沈知仓促收回了手，不安地后退了半步。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道，“仙门出事了，无月峰的温长老让我来请你出关，去青山宗主峰大殿一趟。”

　　云霁仙尊原本正冷着一张脸，凉凉看着她。直到沈知说出这句话，他眼中的冷意才略微一退。

　　他转过了眼，不再那么看着沈知，从寒潭中站了起来，带起一阵水声，神态又缓和下了，恢复成了平日的平淡无澜，沈知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没有方才那种被压迫的感觉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去谈论云霁仙尊方才那冰冷到有些异常的眼神——

　　云霁仙尊从寒潭里走出来，神情浅淡，忽略掉他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长袍，他简直就像是平日里站在沈知面前考校她的功课那样，稀松平常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

　　“弟子方才在无月峰考核功课，”沈知言简意赅地答道，“有位萧家女修忽然闯了进来，说南七岛被魔修占了，还说萧家老祖宗不幸身陨了。请青山宗去救南七岛世家。”

　　“萧映棠？”云霁仙尊疑问道。

　　这个名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沈知迷惘地想了想，温长老好像提到过这个名字。

　　但保险起见 ，她仍然谨慎道：“弟子不知道您说的萧映棠是谁……不过闯进来的那位女修似乎是萧灵秀的姑姑。”

　　云霁仙尊应了一声，大概是对发生了什么心里大概有了个数，没再问什么，也没和沈知解释什么，淡淡道：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一会儿就到主殿去。”

　　沈知想云霁仙尊大概是要抓紧时间整理一番仪容，再到大殿上去，于是乖巧地应了声好，扭头要走。

　　走了两步，视线掠过不远处云霁仙尊的卧房，她又忍不住不合时宜地飘开了思绪，想道：

　　仙尊卧房里挂的那幅美人画，究竟是谁？

　　沈知隐隐约约自己似乎能明白，当日选徒大典，仙尊为什么执意不收萧灵秀为徒，反而要收她为徒了。

　　那幅美人画上的女子，对仙尊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故人，仙尊大概是见她和那位美人生得相像，所以才情不自禁，力排众议也要收她为徒吧？

　　没想到她倒霉了这么一辈子，还能碰到这么幸运的事。

　　*

　　南七岛遭逢剧变之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仙门。除了萧灵秀的姑姑外，还有许多其他南七岛世家的人陆陆续续逃出来，到各门派去报信求救。

　　自一千多年前仙门魔域之战后，仙门已经许久不曾联合起来了，这次南七岛生变，倒是一下就把他们都拧成了一股绳。

　　由于仙门现任仙尊练云霁是青山剑宗门徒的缘故，青山宗在此次新一轮纷争中责无旁贷要挑起头领的担子来——

　　掌门启动了主殿中已经一千余年没用过的传影阵法，号召了西岛、中域、北三岛各处大能，及南七岛出逃的零散修士，聚首于本门主殿，共同商议要事。

　　“我们中域离南七岛最近，”中域一位大能怅声道，“方才我已经派弟子去外围探过南七岛情况，魔气冲天，往来要道尽数被妖法邪术封锁，若是再不及时出手阻止，南七岛恐怕很快就会成为魔修新的领地，下一个魔域。”

　　“我认为，”他话锋一转，道，“我们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派几位有能耐的修士去，探一探南七岛里头的详细情况，看看南七岛里到底侵入了多少魔修大军，再来慢慢商讨该怎么抢回南七岛。”

　　众人都觉得有理，于是又开始讨论派谁潜进南七岛，又要怎么从里面将消息传出来。

　　西岛一位庄主道：

　　“传信一事，我西岛倒有些别处没有的法宝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有封印，也不会影响这宝贝传信的能力……只不过，说来惭愧，我们西岛弟子在上一次大战中伤亡良多，拿得出手的人才实在不多了，这方面恐怕只能各位多多出力了。”

　　听到这话，青山宗掌门面上笑意温和，心里却冷哼着暗骂一声：

　　贼老头，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光出法宝不出力，指着别人出生入死，你在后头坐享其成？

　　法宝难道就你家有？青山宗也多的是这种小玩意儿，谁稀罕要你的？

　　“叶庄主过谦了，”他心下不悦，笑吟吟地开了口，绵里藏针地讽刺道，“西岛弟子个个都是人才，以一敌百，仙门人人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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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在拟定各家弟子出战名额一事上争执不下，都想给本门减少些伤亡。

　　说不到两句，又会意有所指地提到旁的门派特有的资源，想要趁机捞点好处。

　　练云霁在一旁听得心烦：

　　一千年过去了，这群人还是一样的德性。

　　难怪沈练当初对他们那么不耐烦。

　　他想起了故人，一时便忍不住有些怔怔出神；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今日在寒潭边听见的沈知的心声，她似乎发现了他卧房里的那幅画。

　　他初时有些惊慌，不知沈知要是问起沈练来，他该如何作答，可后来发现他多虑了，沈知根本不知道她同沈练的关系，她只将沈练当成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师父的朋友。

　　练云霁说不清自己听见沈知如此的心声是心底是什么感受，或许有些庆幸，或许有些狼狈，又或许有些不甘和隐隐的渴望——她要是能想起从前来的事情就好了。可是他也最不希望她能想起从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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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练云霁走起神来的时候，另一边，掌门还没和西岛、中域掰扯完派多少弟子去南七岛的问题呢，西岛又忍不住将话题转到了在场几个南七岛世家修士的身上，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着：

　　南七岛这次若得了救，应该要给西岛每年送来多少多少宝物……云云此类。

　　一直到三日以后，各方势力才轻率草拟出一份协定，白纸黑字写明了各门派出力多少，获益多少。

　　青山宗紧闭上的主殿大门，这才终于打开。

　　练云霁同众长老及掌门方才从主殿出来，迎面便撞上一个弟子，慌张对温长老俯首便拜，焦急道：

　　“温长老，萧灵秀萧师妹出事了！”

　　温长老神色遽然一变：“什么？！”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扶着弟子臂膀将他拉起来，询问道：“你萧师妹怎么了？”

　　云霁仙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漠不关心，便要抬脚离开。

　　忽而又听见那弟子带着哭腔道：

　　“您和掌门、诸位长老闭门议事三日，萧师妹一腔家仇愤懑，忍不到您议事完毕……第二日便从无月峰库房里搜刮了几样宝物，偷偷下山去了！临走前留了封书信，说她要与萧家共死生。”

　　“……还有，”他一抹脸上急出来的泪，又急急道，“赵书雅赵师妹，后来也跟着一起不见了。我们很着急，全都下山去寻，想把两个师妹中途带回来；初云峰的沈师妹知道了，就也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去了。结果寻了两日，其他同门师兄弟姐妹都从山下回来了，独独沈师妹，现在还不知所踪！”

　　正要离开的练云霁，听到这话，猝然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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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寒凉，篝火明旺，干燥得过分的木柴偶尔响起几声噼啪，爆出三两颗火星来。

　　沈知在脖颈后一阵一阵的疼痛中勉强睁开眼，头晕脑胀，她从地上坐起身来，首先发现自己腿麻得厉害，双手似乎也被人背在身后绑了起来。

　　她举目四望，自己正在一片荒林中，头顶的月色朦胧，照下来并不明朗，眼前篝火的光焰倒是旺盛，但也只能照亮方寸天地。

　　她看见篝火前沉默坐着一个瘦弱身影，拨弄着柴火。

　　对方半张脸隐在阴暗中，半张脸在火光照耀下，熟悉得让她有些心酸。

　　“书雅。”沈知轻声问道，“你不是答应了要和我回去？”

　　“我是骗你的。”赵书雅哑声答道，“我不想回青山宗去，南七岛才是我的家。”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沈知又问，“我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不想让人找到我，”赵书雅又道，“我本来已经计划好，没有人会找到我，但我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看破了我布置的那些迷惑人的假象，寻到了我——”

　　这还真是有点嘲讽，沈知如果不是这么了解她，真的把她当成好姐妹，也就不会寻到她，不会寻到她，就不会被她绑起来。

　　“我不想让人追到我，只好让你先和我走上一段路。”赵书雅顿了顿，接着道，“你放心，等我到了中域，快要接近南七岛的时候，我就把你放了。”

　　沈知叹了口气，劝道：“可是你把我绑起来，走在路上，岂不是很显眼？这样的话，青山宗的弟子反而更快就会追过来了。你还是先把我放了吧。”

　　赵书雅面容凛然，神情冷酷，不为所动。

　　她又拨了拨柴火，沉默片刻，方才答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比你清楚。刚才我已经给你下过药了。把你的手绑起来只是怕你中途醒过来，而药效还没发作而已……明天我就替你松绑。不过不会给你解药。你要听我的。”

　　……准备得还挺齐全。

　　沈知不说话了。

　　她挪了挪自己发麻的腿，调整了一下坐姿，静了一会儿，听着夜里的虫鸣声，等到乌云遮过明月又悄然飘开，才缓声又开口道：

　　“你很想回家。你绑我，情有可原，我能理解，但是我还是要说句你不乐意听的话，书雅，你现在去到南七岛，又能做什么呢？”

　　“南七岛有的是比一百一千个你我加起来都厉害的修士，连他们都挡不住那些魔修，你和我去了，又能把那些魔修怎样？”赵书雅没答话，沈知接着问，“或许我知道，你和萧灵秀一样，想着能出一份力是一份，就算出不了力也要和家族亲人共存亡。可是你若是离开了我们青山宗的同门师兄弟姐妹，孤零零死在了南七岛——你的家人也都不在了，还有谁给你收尸，谁给你家人收尸？”

　　赵书雅紧了紧手上的树枝。

　　沈知又问：“就算不为你自己，单单为你赵家的亲人……总要有个人活下来，每年为他们扫扫墓，在他们坟前说说心里话，将来如果有人想要了解赵家，你还可以亲自告诉他们，赵家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而不是任由外人替你抹黑赵家。你说是吧？”

　　沈知当初被张怀虚拐卖到仙门，就是凭着这么一股念头活下来的。

　　她想要有朝一日从仙门渡海回人间，堂堂正正站在死去的爹娘墓前，给他们扫墓，告诉他们，她回来了，让他们在天之灵不要为了她担忧，要为有了她这样的女儿而一直高高兴兴。

　　沈知希望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尤其是自己爹娘。她感谢他们生她养她，给了她今日一切。

　　人活着不尽然是为了自己，更不尽然是为了活人。

　　赵书雅似乎有些被沈知说动了。她坐在原地，身子有些僵硬，神情中也透露出几分悲哀和犹豫的挣扎来。

　　“……我嫂子上个月才生下一个孩子，”她忍不住，眼中隐隐泛出了些泪意，“我那时候告了假，回去看了一眼，我回来和你说过的。”

　　沈知柔和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只听赵书雅又颤着声音道：“她还那么小，一只手只能抱住我一个手指头，眼睛都睁不开。我一见她就喜欢她，等着她叫我姑姑……我也想像我哥教我启蒙时那样教她。”

　　可是现在南七岛却被魔修占了。

　　一个月大的孩子，在那群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魔修地盘上会遭遇什么，谁知道呢？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承受不起，”赵书雅哽咽着道，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我不敢想象大家都不在的场景……或许我回去什么都做不了，但我很想尽快回去。很想。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时时刻刻都想飞奔回去，恨不得下一秒我就在家里……我总能做些什么吧？我很想见到我的哥哥嫂嫂，还有我爹娘叔叔，我离家前才和我爹大吵了一通，我总是和他吵架，可是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只是总是拉不下面子来好好同他讲话……”

　　谁知道生命中一次看起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离别，有一日忽然就会变成永远不能再见的诀别？

　　“我要是能见到我爹，”赵书雅把脸埋在袖子里，嚎啕大哭起来，“我一定要告诉他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不和他顶嘴了！我好想我爹，呜呜呜呜……我好想我娘……我好久没吃我娘做的桃花羹了……我好想她……呜呜呜呜……”

　　她哭得惨烈，顾不上什么形象，拼命用袖子擦着眼泪，哭着哭着又愤恨捡起脚边的石头往外一砸，放声大骂：

　　“为什么？我们赵家做错了什么？那群魔修为什么要来找我们麻烦？”

　　“我要杀了他们！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我嫂嫂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爹也是再好不过的好人，我哥最疼我，我娘最好看……凭什么！为什么！”

　　她哭着哭着，又想起沈知来，呜呜哭着扑过来抱住沈知，期盼问道：

　　“你帮帮我，好不好？沈知，你帮帮我。你修为比我高，你也和我去南七岛，你救救我……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爹娘吧，我一个人好怕，我好害怕……”

　　沈知低头看着抱着自己呜呜直哭的赵书雅，想起来赵书雅虽然性格小气了些，平素又经常有些刁钻、得理不饶人，但她对自己真的很不错，耐心又细致。

　　旁的女修都因沈知成日惹烂桃花，而对沈知敬而远之，只有赵书雅满不在乎得跟沈知做朋友，同沈知谈天说话，陪沈知一起下山买东西，还给来自人间界的沈知讲一些她从来没听说过的仙门的事情。

　　赵书雅对沈知是真的好，她还是沈知在青山宗唯一的朋友。

　　“我当然会帮你，”沈知道，“可是我们俩修为都不够。你听我的，我们现在回青山宗去，多求求长老，让他们多多看顾赵家……这才是比什么都有用的。我们两个能做什么呢？”

　　赵书雅心里当然知道沈知说的有道理，可是她不愿意。她觉得南七岛里面住的是她的家人，不是沈知的家人，所以她现下心急如焚，沈知却还能慢条斯理。

　　她知道沈知或许没错，可她不能接受如此行事，她希望沈知能和她一样着急，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

　　“太久了，”赵书雅抽噎着道，“我们走的时候长老们还在议事……他们要是一直不肯出来呢？那我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没有旁的人再去救我们家了！”

　　晚一刻见到家人，就一刻是折磨。赵书雅煎熬极了。

　　沈知叹了口气：“那我不拦你，你去南七岛，我回去，就算砸开主殿大门，也要从里面拉个长老出来去南七岛救人，你觉得如何？”

　　赵书雅却忍不住又问：“那我怎么办？我修为这么低，我回到了南七岛也救不了人，中途还可能遇到魔修。”

　　沈知觉得有些头疼。这个时候赵书雅倒是记起来她修为低微，回去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第一次觉得赵书雅有些难缠。

　　但赵书雅是她朋友，朋友遇难，她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你还是听我的好，”沈知总结，“咱俩一起回去求长老……温长老是你师父，他虽然为人严厉，但一向正派，对弟子又好，你在他面前哭一哭，他一定会宽慰你、体谅你，为你出头；我师父又是云霁仙尊，你知道我师父有多厉害的，他为人也很好，我去求他救你家，他一定会答应的。”

　　赵书雅失魂落魄，举棋不定，犹豫着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

　　可是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大舒服，想尽快回家。

　　沈知用温和而坚定地眼神看着赵书雅，重复温声提醒她：“你一个人去，什么都做不了的，书雅。还是先听我的，咱们回去求长老和仙尊，比什么都管用。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此半晌，赵书雅终于勉强说了声好。

　　沈知笑了起来，高兴极了，忙道：“那好，你快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

　　赵书雅依言起身，绕到沈知身后，想要解开沈知手上的绳索。

　　就在这时，一阵冷冷的狂风忽而呼啸着刮过，扫灭了一旁燃着的篝火。

　　一阵尖锐的笑声在林中响了起来：

　　“解什么绳索？不用解了！你们就这样上路吧！”

　　沈知和赵书雅都是一惊，赵书雅没了光，不方便动作，停在原地；沈知则出声问道：

　　“你是谁？要带我们上什么路？前辈，我们是青山剑宗的弟子，出门有段时日了，剑宗很快就会来人寻到我们的。”

　　那个声音则得意道：

　　“我要杀的就是你们青山剑宗的弟子。一群弄虚作假的臭修士，北三岛最恶心人的毒虫。恰好你们一个又是温日的弟子，另一个是练云霁的弟子，我就更想杀你们了……哈哈哈哈……”

　　沈知有些迷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赵书雅脑中灵光一闪，凑到沈知耳边，打着哆嗦，轻声提醒道：

　　“是魔修辛万古。”

　　温长老原名温阳，只有魔修辛万古管他叫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