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慕德

1、第 1 章

　　第一章

　　千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上传说中的海西国。
　　当她遥遥地看到白色的塔尖时，狂喜过后突然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海西国多山，村庄与村庄之间相距遥远，一路走来少有人烟。千叶所在的船果不其然地遇到了风暴，她躺在货仓那狭小的间隙中被惊涛骇浪晃荡得胃里翻江倒海，等到上岸后，水手打开舱门把她和那堆货一起扔了出来。千叶醒过来打起最后一点力气赶紧离开上岸的港口。海西国禁止任何外来居民，从踏上海西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的性命就再也不在自己手里。
　　千叶逃走的时候直接顺走了那个粗暴水手的手套，手套里有水手的一些零用钱。她用这点钱在一处人家那里换了点干粮。千叶不知道海西国的物价，她总觉得那个男人多要了她的钱，但是她没敢还价。那个男人上了年纪，佝偻着背，喉咙像破了的风箱一样说话带着哧呼哧呼哧的声音。那个男人肯定看出了千叶是外乡人，他看千叶的那种眼神里有着不知名的仇恨，千叶被他看得浑身汗毛直竖，拿了干粮就匆匆离开。
　　海西国太穷了。这是千叶对海西国的第一印象。沙土路，毛坯土房，路上几乎没有像样的交通工具，偶尔有一种奇怪的交通工具，三角形的，身后拖着一个简陋的木板，用马达带动着运送一些农作物，声音很大。千叶一听到这种声音就躲得远远的，因为不想被人注意到她这个外乡人。一路走来，千叶几乎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的本领隐藏在她的基因里，多年后竟然又重新派上了用场。千叶很小的时候就送到了福利院，经常吃不饱肚子，福利院位于山崖之上，她就经常溜进山林里找能吃的东西，看见果子就往嘴里塞，为此千叶没少挨梁枫的骂。梁枫比她年长，稳重许多，从小就像姐姐一样照顾千叶，因此看到千叶乱吃东西，她每次都又生气又心疼。
　　“听话，千叶，在吃东西之前一定要先问问我，我会告诉你这个能不能吃。”
　　“听话，千叶”，短短一句话，当年那个似懂非懂的点头，渐渐地成了千叶与梁枫之间永远的承诺。千叶答应梁枫，不再胡乱吃东西，她也答应梁枫，不再和福利院里的那群小混混来往，她也答应梁枫，无论如何，都要考上大学，离开福利院，和自己的出身一刀两断。
　　不论梁枫说什么，千叶都会听，因为梁枫是姐姐，是千叶最亲的人。
　　想起梁枫，千叶心中如坠铅石。她三口两口吃完树上刚摘的野果，伸手按了按胸口的吊坠盒。那是一枚金色的吊坠盒，树叶状，是梁枫送她的礼物，因为和她的名字相关。枫，叶，她们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甚至连名字都那么相似。吊坠盒里，有一张千叶和梁枫的照片。从小到大，千叶随身携带，尤其是梁枫考上大学离开出身地后，那段时间，这张照片就是千叶唯一的信念。
　　现在这张照片依旧是千叶唯一的信念，因为梁枫已经失踪了。
　　千叶只知道梁枫在白塔，海西国的首都白塔城。梁枫失踪后，千叶在梁枫公寓内找到半张纸，纸张被揉成一团，安静地躺在书柜底下，如果不是千叶发了狂一般想要找到关于梁枫的蛛丝马迹，那张纸只会安静地继续躺在书柜底下，安静地被扔进垃圾箱，安静地失踪就像梁枫一样。那张纸和普通的纸不一样，像是政府文件用纸，上面有一只由漩涡组成的眼睛，看得千叶头晕目眩。那是海西国的国徽。错不了，姐姐一定去了海西国，很小的时候千叶就知道梁枫对海西国心心念念，尽管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她只说自己喜欢大海，喜欢波涛，走在海边的时候，总希望有海浪能将自己带走。
　　所以你真的被海浪带走了吗？姐姐，你真的要抛下这里的一切吗？
　　梁枫失踪后千叶几乎日日待在她的公寓里，坐进她的书房，摸着那些书的硬皮，假装自己就是梁枫，努力揣测她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梁枫一直都是千叶的憧憬，她与千叶都是没人要的孩子，在福利院里长大，在一群人人憎恨的小混混当中，只有梁枫一个人脱颖而出。她天资聪颖，哪怕在烂泥潭里也掩盖不了她的光辉，拿着全奖进了菲林国立大学。她是个传说，没有人可以望其项背，除了千叶。千叶是福利院里第二个读了大学的人，尽管那只是一所普通高校，但千叶已经心满意足。
　　千叶选择了与梁枫同一座城市的高校，她从小就是这样，一直追随着梁枫的脚步，但随着年龄渐长，千叶逐渐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梁枫那样的人。梁枫毕业后继续深造，研究的领域是千叶怎么也看不懂的神经生物学，书房里的那堆厚厚的大部头书是梁枫向上爬的阶梯，却也是隔开千叶与梁枫的堡垒。千叶呆坐在梁枫的书房内，她知道，她永远猜不透曾经形影不离的姐姐。
　　海西国，遥远的海上之国，曾经是菲林国的附属，自从两百年前的独立战争以来，海西国独立，从此与菲林国划清界限，誓不往来。几百年来，民间不是没有人私下想要偷渡，却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的也被菲林国政府关进高墙铁网，只留下亦真亦假的传说，什么风暴之国，诅咒之地，商船过必触礁，连飞鸟都越不过这片海域。久而久之，海西国就变成了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有关梁枫对海西国的向往，是千叶与梁枫之间的秘密。
　　我不知道。面对警察的询问时千叶守口如瓶。为什么要走。独自一人时她便这般质问已经不知去向的梁枫。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你有学者的光环，优渥的生活，还有我——而海西国有什么，能让你抛下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她无数次地来到海边，似乎想从风声中听见姐姐的回答，可是回答她的却只有连绵不断的涛声。
　　在菲林国的时候，涛声日日萦绕在千叶心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而等她终于来到海西国，千叶却发现，虽然海西国是个岛国，四面环海，这里的居民却似乎非常惧怕海水与波浪。她下船时那一身海水的味道，招来了当地居民的厌恶与恐惧。等千叶终于走到白塔城口时，她一身的装扮已经犹如流浪汉，看上去，反倒是已经与长途跋涉而来的行人无异。
　　离白塔城越近，路人也渐次出现，千叶没敢和人搭话或者同行，大部分时候她昼伏夜出，趁着路人歇脚时偷听他们的谈话，渐渐地得知了白塔城的消息——白塔城是海西国内最富裕的城市，因城中高耸入云的白塔而得名，是执政官路易及其政府的所在。因为最有钱，所以全海西国内穷困潦倒的人都妄图来白塔城谋生，没想到却要在入口处先扒一层皮——非城内居民想要进入白塔城，需要交一笔极其高昂的入城费。千叶一路上都听见关于入城费的抱怨，晚饭的时候她吃光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干粮，一边偷听，一边思忖着要如何弄到这笔钱。
　　“你一个人吗？”
　　突然的搭话让千叶吓了一跳。她警惕地回头，一个少年站在他身后。少年大概十六七岁，和千叶差不多高，衣着也和千叶一样又破又脏，但是眼神里带着灵动的野性，千叶心想，这少年大概率是个人精，不得不防。
　　少年看着千叶，咧嘴一笑：“我也是一个人，从南角那边来的，你呢？”
　　千叶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回答：“风暴岭那边。”风暴岭是她下船的地名。
　　“嗯？我听说风暴岭那边已经没有适龄的年轻人了，大多是些老弱病残，没想到今年竟然有风暴岭的人。”少年颇感兴趣地挑起了眉毛，“难怪你是一个人来。”
　　千叶心中砰砰直跳。她不想继续跟少年聊下去，在自己熟悉这里的环境之前，她不愿意给自己惹上一丁点的麻烦。但很显然少年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他们，便压低了嗓音问千叶：“喂，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混进白塔城，不要钱，只是要人帮忙，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千叶顿时警惕，她第一反应是拒绝少年，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没钱，到最后都是要铤而走险，忍不住就问了一句：“什么办法？”
　　少年环顾左右，向千叶招手，示意千叶靠近。千叶狐疑地凑上前去，少年突然一把抓向千叶颈部，千叶感到脖子一勒一松，下一秒，少年撒腿就跑，带着千叶的挂坠盒消失在浓厚的暮色里。
　　“抓贼啊！”千叶大吼一声，拔腿便追。她的喊声吸引了其他人，但是他们只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理会。少年跑得很快，显然又熟悉地形，千叶在暗夜中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急火攻心，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追着那模糊的影子不停地跑啊跑，没等她反应过来突然一脚踩空，急速下坠，随后浑浊的湖水便淹过了头顶。
　　冰冷的湖水灌进肺里，剥夺了千叶能呼吸的最后一丝空气。千叶本会游泳，但窒息的恐怖令她头脑空白，四肢僵硬，她拼命挣扎，然而手脚似乎被水藻缠住般不听使唤，她仰头试图令自己浮出水面，却只是吐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刚才的追逐消耗了她太多的力气，千叶渐渐无力挣扎，她感觉有股力量在不断压迫着她，让她不断地下沉，下沉……
　　然后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清新的空气扑在脸上，千叶的意识突然间醒了过来，没来得及多想，哗的一声，她半咳半吐地呕出了一大口水，剧烈的呕吐刺激得千叶满眼是泪。
　　“喂，我只想谋财，不想害命。”少年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千叶边上，千叶的眼前依旧朦胧一片，胸腔依旧憋闷不已，但是一看到少年指间缠绕着的那个亮晶晶的东西，浑身仅存的力量一瞬间爆发出来：“还给我！”
　　“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而已，我才不稀罕。”少年撇撇嘴，但神情有些严肃，“但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他打开了那个吊坠盒，里面是千叶和梁枫的照片，照片里的千叶依旧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梁枫则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裙，长发披肩。她站在千叶身后，双手亲昵地搭在千叶的肩上。
　　梁枫很美。和看上去像个男孩子的千叶不同，梁枫长着一张大姐姐的脸庞，成熟中透露着温柔，稳重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妩媚中却又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却无法亲近的气质。就算是千叶，也无法真正地走进她的心。
　　“这是我和我姐姐的照片。”千叶忍不住发怒，但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诡异。
　　果然下一秒，少年皱起了眉头：“姐姐？姐姐是什么？这是神鸟。”他拿着挂坠盒放在千叶面前，千叶一把抢了过来，少年没有反抗，而是看着千叶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千叶刚想回嘴，突然间，她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她意识到自己那一丝诡异是什么了。从风暴岭下船以来到白塔城，这一路走来已经过了好几天，而千叶，在路上，哪怕到了白塔城外，都没有看到一个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