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未醒时

1、藐烽火诸侯，只道俯首称臣

　　“陛下如何了？”陈生懒懒地闲靠在偏殿椅子上，极为白皙纤细的手端了一杯越窑青瓷杯，精工巧制，宛若明月染春水、薄冰浮绿云，再盛了叶脉翠绿、形如兰蕙的白茶，格外好看养眼。他一口一口抿着，让鲜爽的茶香溢满唇舌，沁润进了心脾，才缓缓放下。他嗓音尖细，此刻慢慢悠悠地问，一点看不出来是关心里面九五之尊样子。

　　“回陈大总管，刚太医诊脉来说，是这几日的事情了。”底下的人战战兢兢，脑袋伏得一低再低，掌心攥得死紧，冷汗把袖口都渗出一块氵显渍来，生怕哪里惹了这人发怒，不小心就丢了命去。

　　陈生放下茶盏起身，他削瘦得厉害，偏身量又高，莫名生出来几分他这个身份不该有的挺拔成熟来，像是心中有万千丘壑。若要说这是位世家公子，怕也让人深信不疑的。

　　但偏偏他是个太监。

　　有那胆大又极为忠心的人，跪伏着膝行到他面前阻了路：“还请总管三思，如今局势，不妨拥立九皇子为帝，幼子年小，不足为患，以大总管谋略，要把持这朝政，自是那信手拈来之事。到时这江山随得总管如何指点，创个开明盛世，流芳千古岂不美哉。若大总管愿意，让天下换姓也是易如反掌。”

　　其实不仅仅是他，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如今陈生一手遮天，朝堂上下都是他的人手，后宫更是只听从陈生一人的吩咐。说还有一批养在暗中的刀剑，无情无惧，只有陈生手上的令牌可以调动。那个位置几乎是唾手可得了。可他真正的心思，只有手底下那几个亲信才知道了。

　　陈生只是冷笑着看他，一时威压肆意，逼得下面人心如鼙鼓，喘不过气来。与旁人言，怕无人回愿意放过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陈生偏就是个例外。“呵。只要有我陈生一日在，这天下只能姓孟，谁都肖想不得。若再有提起此事者，便去陪陛下吧。”语罢冷冷的拂袖而去。留下一地忐忑诚惶诚恐的人。

　　即便陈生身处高位，也还是有要事得去做。譬如迎回那本该高居上位的人。

　　四皇子孟鸿祯本就不是嫡出，母亲位分极低，哪怕是个皇子也不受皇帝待见，自小为质，后两国交好了，干脆在那凄苦的边关赐了爵，再牵扯不到皇家之中来。直到数月前陈生派人去迎接他回京，他才知道京城巨变如此严重，区区宦官也能做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了。尽管来人竭力告知是皇帝病危，现下无皇室血脉主持朝政，怕是会被奸人钻了空子。

　　闻言孟鸿祯只是笑笑，他虽然身居边关，无权无势，对形式倒是看得清的。无皇室血脉主持朝政？真当他不知道他那几位嫡亲的皇兄弟是如何先后亡故，如今只剩下尚在襁褓的九皇子和他一人么。所谓奸人则更是好笑。世上还有比得上他陈生更奸之人么。

　　藩王无召不得回京，陈生宁愿伪造圣旨也逼得他不得不回去。故这一趟，孟鸿祯只当他是想灭了自己口的。成年的皇子只剩他一人了。

　　是以真的坐上了锦被软裘垫的马车，他还是有些晃神。不仅如此，一路上总是歇多行少，像是怕他累着了，还有侍从准备了可口的点心茶水，预备着随时奉上。一路悠悠转转终于到了京城时，也不是孟鸿祯想的牢狱之灾，反而是用太子仪仗好生地迎进了皇宫。

　　“奴才陈生，恭迎四殿下回京。”远远地只有个粗略的人影时，蜀绣锦织的袍子被撩起，陈生屈膝而跪，左手按右手置于膝前，支撑在地，缓缓叩首在手后，稽留多时，等明晃晃的衣摆落到面前时依旧不敢起身，分毫不曾挪动。

　　一声响都不闻，只有脚步声沉着自远处来，逐渐清晰，一步一步的，像是踏在陈生心上似的，生出一些不真实感。他怕如今都是他一场求而不得的幻梦，真正的陈生，早就死在了后宫的权力旋涡中，也怕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早就安眠在边关。这样可怕的错觉，让他忍不住手想去抓住面前随风翻动的衣角，亲自用手去捻过上面不甚粗糙的走线，哪怕是冒犯和逾矩。

　　“起吧。”孟鸿祯还不等他伸手，就略过他向殿内走去了。衣袍随步子翻飞，抚到了陈生脸上，真实的触感戳破了他的错觉。

　　一切都是真的。

　　孟鸿祯不懂陈生在玩弄什么把戏，但他在边关还有些难得的民心，在这儿就无权无势，除了听任陈生的安排，并无他法。

　　陈生进去了，挥退所有侍从。垂首立于孟鸿祯身后，知他并不信任自己，只得徐徐图之，无非是把所有的尊严和忠心捧上去，任其用猜疑狠狠践踏罢了。史上黄袍加身的典，他陈生也是做得来的。

　　“殿下舟车劳顿，不若先歇息。登基大典，也就是在这几日了，免得事务繁琐折损了身子。”

　　陈生说的平平淡淡，于孟鸿祯却像是平地起惊雷。

　　竟是要他做皇帝!

　　“陈大总管这是何意？想让本王背上那杀父弑君的骂名？”孟鸿祯紧攥袖口，平滑的丝绸被他攥出一道道的褶来。他竟没想到这一层。

　　九皇子年幼，硬是推上皇位，傀儡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而他就不同了，无权无势，唯一有的那点民心还是远在边关，却是背这个骂名最合适的人选。到时候陈生只要将这一切推脱，说是一 切谋划都是奉孟鸿祯的命令，看似的不受宠的皇子其实才是最大的幕后指使者。就算经不住后世史学细细推敲，目前堵住天下人之口却是绰绰有余的。

　　他要掌这天下便罢了，为人臣为人子不得替父君除奸佞已让他蒙羞，为何还要人受天下受后世唾弃。

　　陈生闻言就直接跪了，道：“奴才担不得。殿下若为人君，便只管掌这江山，背后那些腌臜的事，是奴才一人的罪过，怎敢让殿下来担。”他不仅要让这人坐上至尊之位，还要他名垂青史，治下皆是太平盛世。至于这非长非嫡的身份，自然是受他胁迫才不得不登基的。

　　他本就是污泥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早就肮脏透了，再多一些也无妨，只要能衬他高洁不染就好。

　　孟鸿祯甘做奸佞傀儡，忍辱负重，随后攘除奸凶，兴复皇室。史上只需留下这样的言语。他甚至连名姓都不需要被载入。

　　“罢了。退下。”明摆着的不信任，连身体都转过去，看也不愿意看这跪地的人，像是会脏污人眼的东西。

　　“是。殿下若有吩咐，唤人便好。只是京中尚不太平，还请殿下少出宫为好。”

　　他的话是不错的，如今本就是多生祸端之事，保不准有对皇帝死忠的人，潜伏着伺机下手。只有在这宫中，才能护他安全无虞。

　　但在孟鸿祯听来也许就是，软禁。被宦官软禁。屈辱。羞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