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48、无间·凤栖梧篇（一）

　　为了佳人而乱国的蠢货，才是贼子，不论他是什么帝王将相，正如史书上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一直为先祖所不齿。
　　门前的梧桐花又开了，粉嘟嘟的很鲜嫩，只是不如当年繁盛。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春天呢，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绾色的花瓣沉甸甸地压满枝头，看着格外喜人。
　　许是莱盛十五年罢，武帝正值壮年，自泰山祭天回宫后便来了我鹿绕暮云山端坐在院子里，看着梧桐出神。
　　我为他斟茶，他嗅着氤氲的茶香，道：“若是兰茵仍在，必然喜欢盘渺的茶。”
　　“如今盘渺天热，茶的品质不好，也不知孙皇后是否还喝得惯。”我随意道，我知道他虽戎马一生，却也有软肋，那个不能碰的逆鳞便是珝武帝早逝的结发妻子，孙皇后。
　　想来也只有在我这里，他才会放松些许。
　　武帝黯然，却不透露半点：“这梧桐花可真金贵，在你这里长得这般好，偏偏在那御花园里活不下去。”
　　“那是逢了太平盛世，如今天下海晏河清，疆域拓展，这花朵也是知道人事的。”我赶紧恭维几句，唯恐惹这位主儿不高兴。
　　“你说，倘若兰茵在朕身边，朕会不会成为幽王那样的昏君？”
　　我干笑两声，伴君如伴虎，得到皇帝赏识也未必是件好事：“陛下说笑，先皇后乃是仁德慧贤的贵人，即使陛下与她伉俪情深，难以自禁，皇后也会行劝谏之责。”
　　武帝素来最是厌恶沉迷女色的庸人，前朝的灵帝昏庸放荡，武帝才会发动兵变，建立珝朝。而如今凤位上的周皇后，更是姿色平平。
　　听了我一番夸赞薨逝的孙皇后，武帝倒没有很反感，将茶水一饮而尽，纵身上马，扬长而去：“今年的花朵丰饶，先生再做一些青桐糕送去皇陵吧！”
　　帝心如渊，我站在灰尘里面不改色，尊敬地行跪拜礼，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
　　武帝本来是前朝的少年将军，当时的皇帝□□，广罗美女，为保护孙兰茵，他把她藏到我这里，看起来娇俏可人的女孩子硬生生吃光了我的梧桐花，虽然有一副美丽的皮囊撑腰，可这丫头还是让我气得不轻。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新朝的皇后，唬得我忙不迭下跪，她却笑眯眯地扶我起来，说从今以后吃青桐糕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我老泪纵横，堂堂皇后何苦吃个梧桐花为难自己呢！
　　可惜兰茵命薄，没当上几年皇后，没享过几年的福，好好的千金贵人最喜欢吃的东西竟然是梧桐花，她在莱盛三年就薨了，武帝险些随她而去，宫中三月茹素。
　　皇宫里的腌臜和朝廷纷争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兰茵是中毒而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没几年最得宠的良妃就被赐死，默默无闻的周贵人一跃成为皇后。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的笔知道。
　　我是一个文人，不能改变历史的大势，只能用一支支湖笔，记录下白昼里的灰暗，与黑夜里的光明。
　　我住在皇宬，距离皇宫不过半天的路程，我是寡言史官，王公大臣都猜不到我的心思，但是不知是什么流言让他们一个个对我心怀恐惧，唯恐我连他们穿什么腰带都知道。
　　这让我很郁闷：我只是一个守门写书的史官，俸禄还时常被皇帝找理由扣去，何必把我当成偷窥别人的变态。
　　后来我就知道为什么了，武帝驾崩，开玚十年，他走了。
　　话说这种少年相识的朋友走了，好歹应该伤感一下，不过我却是恨得牙牙痒，这死小子……嗯，虽然他不小了，不过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奸诈狡猾老谋深算的死小子，他竟然留下一道圣旨，册封我为国师，言辞深切，感人肺腑，登基的幼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亲自宣读诏书，我不太想接旨，场面一度很尴尬。
　　最后我还是接了，还装模作样地掉眼泪，不过这东西不容易控制，一不小心就哭出声，穿着皇帝常服的小屁孩愈发伤心，只差没抱着我痛哭。
　　于是乎，珝文帝在我的史书上留下的第一个痕迹就是，“帝善”。
　　这个孩子心肠虽软，耳根子却不软，励精图治做得还是很到位的，时不时还会给我点赏赐，在我的笔下评价颇高，可惜命短，不惑之年就去见了他父皇。
　　然后就是珝德皇，天生一副帝王像，高冷得不行，对我的崇敬也大打折扣，但是比较长寿，在位将近五十年，算是国泰民安。
　　不过这小子高冷的下场就是，子嗣单薄。

　　虽然当年武帝嚷嚷着思念孙皇后，却很诚实地有十多个孩子，连孱弱的文帝都有将近十个公主皇子，偏生德皇不一样，只有两个公主，三个皇子，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还在襁褓里夭折。
　　这只老乌龟驾崩时，太子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对那个孩子印象极为深刻。

　　升庆五年，德皇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了，他还是硬撑着祭天，回来就病倒了，让我惊奇的是他的长孙子，竟然跑来看我。
　　多少有些凄凉，这些子孙，只有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孩子来看我……虽然都不是我的孩子。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恭敬地站在茅屋外面，盘渺风大，那些绾色的梧桐花落在他的肩膀上。

　　“进来吧。”我其实不太想理他。
　　他跨进门槛，恭敬地行礼：“赵胤宣拜见国师。”
　　声音洪亮，吓我一跳：“你是东宫的皇太孙，怎可向我行礼，快起快起。”
　　“国师多虑了，您是武帝爷亲封的国师，庇佑我大珝国泰民安，自然受得起小辈的礼。”
　　赵胤宣这般尊重我，我也不好拉着个冷脸，便同他随意说话。这孩子倒是极聪明的，威强如武帝，睿德如文帝，只怕当今太子继位后，他便是太子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已经初见俊朗，在桐花香里仿佛散发着光芒……
　　嗯？不对。这花怎么掉得这么厉害？
　　我一抬头，正看见一个小姑娘隐在灼灼的桐花里，伸出一只绣花鞋。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胤宣就起身抱拳：“国师息怒。”然后仰头对那姑娘喊道：“我都说了我会向国师讨要的，你干嘛还爬……”
　　小姑娘哧溜滑下树来，怀里还是一堆梧桐花，赵胤宣赶紧过去接着。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当年的武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卿类兰茵……”
　　“国师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这丫头像开国的孙皇后。”
　　赵胤宣脸霎时就白了：“国师恕罪！”
　　我无奈：“左一句国师右一句恕罪，烦死我了，你去吧，桐花随你摘。”
　　赵胤宣不好找理由烦我了，倒是那个小姑娘，端庄稳重地请求我：“听闻国师擅做青桐糕，可否教景仪？”
　　我本来以为她会得寸进尺要我亲自做，但只是自己学，我便欣然同意了。

　　“你姓什么？”
　　“臣女姓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南景仪。”我略作思索，“南尚书的幺女。”
　　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礼部尚书，如何赢得皇太孙的青睐？南景仪年纪稍小，再大一些，或许是一对才子佳人，只唯恐，成不了帝后。
　　赵胤宣倚在梧桐树上，笑意盈盈：“听闻国师是上渊人？”
　　闻言，我身子不由得僵住。赵胤宣似乎并没有察觉，继续说：“上渊处于高地，如今我们盘渺百花争艳，不知上渊花开了没有？”
　　我松了一口气：“是啊，等到这桐花谢了，上渊就花开了。”
　　等到桐花谢尽，上渊山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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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尽的第一个支线故事，接下来会花比较长的篇幅来写凤栖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