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黎婳

46、无间篇

　　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谭玉梅像力气用尽了一样疲惫地闭上眼睛，六指局促不安：“那个，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不是唐女涯追杀我们，而是车祸，对，车祸。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就撞上了……”
　　“渴。”谭玉梅闭着眼睛道，她其实并不渴，只是六指唠叨个不停，总是打乱她的思路。
　　“哦，我倒水给你喝。不对不对，要少喝水。”六指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水，一点点的润泽谭玉梅干裂的嘴唇，“你忍忍，明天就可以喝水了。”
　　谭玉梅舔舔唇角的水渍，感觉还不错：“我睡了多久？”
　　“三天多一点吧。”六指把水杯放回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
　　“你知道这三天我都在干嘛吗？”
　　“睡觉输液呗。”六指不甚在意，拎起长长的果皮：“看，我厉害吧，没有断。”
　　谭玉梅没管那条从红色渐渐过渡到黄绿色的苹果皮，而是定定地看着六指：“我在做梦。”
　　六指手一抖，果皮就落到垃圾桶里，谭玉梅继续说：“我是青族的族长，青族之人，寿命奇长。光我的幼年时期，就有足足几十年，我见过王朝的覆灭，陆沉的战争，国家的新生，你可以想象，一个慢慢生长的孩童躯壳里住着一个老的灵魂。”
　　“我背负的不仅仅是今生，还有前世，像一个背着大山的恶鬼，茕茕孑立。直到十年前，小白成为了我的式神，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守护在我的身边，他是神灵一般的长者，他知道我的重担，所以他封印了我的记忆，我也成为了现在这个模样。”
　　谭玉梅幽幽叹气，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淹没在暮光里：“现在的我，十年前的我和百年千年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呢？”
　　六指没来由地烦躁，他有预感，他不会想听接下来的话。
　　“过去十年我卸下前世的记忆，直到前段时间你出现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故人，可是六指，”说到这里，谭玉梅才回过头来看六指，“为什么？我认不出你是谁？”
　　为什么？
　　要是前一段时间估计六指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方才主人已经告知缘由了，他和主人做了交易，卖了自己的灵魂。
　　“那你梦见什么了？”六指苦涩地问。

　　“太多了，我见到春日玖平牡丹花开轰动京师，夏风吹绿江南云水千结，秋叶零落塞上红枫尽染，冬雪初凝金陵凿冰煮酒。
　　我见到江山如画奇绝，也听到朔漠金柝声声，寒光千里，将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还有那深深深几许的皇城里魑魅魍魉，二川溶溶，流不出宫墙，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岭南烟雨溟濛的时候，上渊肥美的芍药铺满草地，在陡峭的山上，还有团团簇簇的狼毒花，等待吞噬过路人。圆枝荔枝还没成熟，南方的清明雨水霡霂，一把火，就烧尽了宣国……”
　　谭玉梅声音清冷，不外露什么情感，可她描述的画面那么动人，仿佛历历在目。
　　六指不自觉湿了眼眶。

　　“你跪着干嘛？”
　　六指猛然惊醒，赶紧抹去脸上纵横的泪水，尴尬一笑：“没，您的气场太强了，不知不觉就跪着了。”他爬起来，重新坐到椅子上。
　　“我只知道你叫六指，你姓什么？”
　　六指差点张口就来，半晌，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说呀。”
　　六指黯然：“我没有姓。”
　　谭玉梅执拗地摇头：“你有姓。”
　　六指拿了一个梨子在手里把玩：“假如以前也算的话，我应该姓顾。”
　　“哪个Gu字？”
　　六指抓狂：“还能是哪个？就是……一顾倾城的顾。”
　　谭玉梅松了一口气，露出浅淡的笑容：“果然是你。”
　　六指别过头去，不自在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谭玉梅费力地撑起来，端详六指的表情，长发在身后披散，面色多了些许红润，那模样竟然有了小女子的娇俏：“你为何叫六指？”

　　六指拿出一个枕头塞在谭玉梅背后，右手拇指不自觉摩挲左手，那是一只拿刀的手，上面布满老茧。
　　“我曾经左手多了一指，同学的稚子都嘲笑我，我便亲自剁了它。”闻言，谭玉梅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一下，六指接着补充，“血泪横飞。”
　　“那你呢，为什么要叫玉梅？”
　　“我五行缺钱。”
　　六指斜眼笑，一副痞子样：“你还缺钱？美玉和傲梅可是圣洁的东西，你竟然拿它们和孔方兄相比？”
　　“阿翁捡到我那时，瓷夫人正好得了一块上好的玉，雕琢成了五福花的模样，润泽可爱，阿翁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六指失笑：“这么草率的吗？”
　　谭玉梅微哂：“这算什么，阿翁名讳谭闲，他的产业就叫闲潭。”

　　话题终止，又是一阵沉默。
　　六指不自在的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等等。”谭玉梅把六指叫回来。
　　“怎么了？”光线昏暗，六指把灯打开，正好看到谭玉梅惨白的脸。
　　“我梦见赵明琮了。”
　　六指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冲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也不顾其他，直接握住谭玉梅的手，嘴唇不住地颤抖。
　　“你……你梦见他什么了？”
　　谭玉梅顺势依靠在六指肩膀上，她着实很虚弱很累，只是六指不开窍：“梦见他小时候，被我欺负。”
　　六指把谭玉梅扶睡下，粗糙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别怕，我在这里，没有谁会伤害你的，好好睡一觉……”
　　谭玉梅眼睛亮晶晶：“给我唱一首歌吧。”
　　六指一噎：“别得寸进尺啊，我若是唱歌你就睡不着了。”
　　谭玉梅微微一笑，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感受着六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拍。
　　盘渺的夏日，比南京凉快多了。

　　没多久，病房里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不过不是谭玉梅，而是六指。他跪在地上，保持半环着谭玉梅的姿势，手掌还摇动，而人已经陷入沉睡，反倒是谭玉梅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不知何时，六指的怀里发出一道幽蓝冷厉的光芒，透过衣服照在谭玉梅的眼里，她渐渐也进入梦乡。

　　叶落知岁暮，瓶冰经日寒。
　　这一梦，便是梦千年……

　　藏海凝视着唐无尽沉睡的脸，她还在睡，藏海有些头疼，他脑袋里还回响着卫子卿的话：
　　“这医院是一个结界，内里纯净，实则怨气十足……结界的主人不是常类，非人非鬼，非魂非聻（jian人死为鬼，鬼死为聻），生人不管，溟界不近……无欲无求，唯有怨气尔！”

　　唯有怨气尔！
　　分明谭玉梅已经醒了啊，浣雨恢复得也很快，怎么就唐无尽不醒呢？现在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吧？
　　“老大，要不先带无尽出院？”卫子卿试探着问藏海，藏海没什么反应。
　　恒弋见状连忙提出另一个方案：“我看青族那姑娘也没事，说不准这地方没有子卿说的那么玄乎。”
　　藏海依旧不说话。
　　恒弋和卫子卿只得靠边站着，祈祷唐无尽赶紧醒过来。
　　良久，藏海才说道：“秦亦然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哦，亦然说他已经到了渝州。”
　　“渝州……”藏海有节奏地敲击铁质的栏杆，一下下让恒弋的心都吊了起来。
　　“到白帝城了吗？”
　　“按照路线，他现在应该在夔门。”
　　“嗯。”藏海不再说话，继续敲栏杆。
　　这时候，卫子卿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嘹亮高亢的歌声吓了她一跳，她死命捂住兜，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不多时又走进来，不过脸色一片凄然。
　　“怎么了你，一副死了老大的模样。”恒弋低声问。
　　“完了……给唐素盲的书不见了……”
　　“什么？？”藏海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恒弋就一声怒喝，吓得卫子卿一哆嗦，下一瞬，眼泪就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卫子卿心中委屈，本想申冤一句：“又不是我弄丢的。”，但是考虑到下场可能会更惨，索性闭上嘴，眼泪落得更快了。
　　“行了。”藏海头疼地捏捏眉心，“一本破书罢了，丢了就丢了，哭什么！”
　　卫子卿立马收住眼泪。
　　“子卿最近关注一下秦亦然那边的动向，和云中有关的事由恒弋来管。”藏海“唰”地一下拉上窗帘，冷冷地看着两人瑟瑟发抖的人，“还愣着干嘛？出去！”
　　恒弋立刻往门边退缩，卫子卿紧随其后，病房里恢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