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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七金旧话·第十回 ...

  •   火云看着天上,余公子和雷火大螭簌簌然如天外花,散在晨风里,惊地浑身发抖。
      落地的虞药并未看向他,火云小步快跑,跑至门口,指着虞药,竟结巴起来:“你……你知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

      虞药转头看了他一眼。
      火云捻了个咒,就地荡起一阵烟,消失在他们面前。

      虞药也不管他,跑过去和师弟一起扶起师父,扶他进房间。

      战后的七金观,如今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虞药安放好了师父,扭脸就去各处收集雪刀之前的残骸,还跑了趟恐九山,去搬黄格的墓,勾玉跟着他一起。
      红纱发起烧来,还躺在床上,勾玉去照顾他,虞药在清扫院子,把破墙补好,从日出忙到日落。

      虞药扫着地,这是这些年间他做的最多的修炼,他手脚利落,扫着扫着笑意就爬上脸。
      现在好了,现在他有力量了,不会再失去任何人了。
      虞药把他的家认认真真地修补好,盘点了一下剩的钱,凑了凑,准备下山买些米和面,再买些砌墙的石灰,明天把墙垒好。
      于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虞药这么想着。

      他收拾完外面的时候,正好天黑,他急忙洗了洗手,准备下山去买些东西准备晚饭。临行前跑去跟师父道一声别。
      汤一碗被放了下来,安放在床上,疲惫地垂着眼。

      虞药敲门探了个脑袋:“师父,我下山去买些东西,马上回来。”
      汤一碗睁开了眼,冲他勉强地抬了抬嘴角:“虞药,你先进来一下。”

      虞药便走了进来,关上了门,走过去,跪在他师父身边。
      汤一碗垂着眼看看他,透着一种气数将近的憔悴,来自整日整夜地不眠不休。

      虞药小心地问:“师父有什么要交代弟子的吗?”
      汤一碗笑了笑:“辛苦你了。”
      虞药不好意思起来,红了红脸,低下了头:“如果我能……”
      他刚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因为他突然明白,连他都尚且有保护同门而不能的悲愤,他的师父又当如何呢。

      汤一碗仰头望着窗外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像极了死人的最后一口,沉重而轰鸣,在这口气之后,汤一碗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没有呼吸,只是干巴巴地眨着眼。
      虞药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师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师父会死。

      师父转头看他,眼睛里有泪光:“虞药,师父再拜托你一件事。”
      虞药摇了摇头,他往后移了两步。
      汤一碗望着他:“我没有办法……我不能……”
      虞药马上道:“我会照顾师父的,衣食起居我都会照顾师父的!还有师兄弟,七金的人……我一定!”

      汤一碗笑了笑:“我知道你会的。”
      “所以!”虞药哭起来,“请相信我。”

      汤一碗的目光,悲伤至极,他道:“拜托你了。”

      虞药转开头,不看他,颤抖着啜泣。

      汤一碗望着虞药,师父也在流泪,他的泪不为自己流,现在也不为他死去的师弟、爱人、弟子、散去的门派流,他为虞药流,因为他还是要说:“对不起。师父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活在世上了。”
      虞药咬紧了牙,拼命摇头。

      汤一碗看着他:“大人们……给你添麻烦了。”

      虞药扑在地上,颤抖起来,他哭着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说了!我来!”
      他蹭地站起来,冲出去,拎着剑又冲回来,哭的花脸盯着师父,眨掉眼里的泪水以便能看清,他把剑抵在师父的心口。

      汤一碗最后看了一眼他,轻轻地笑了笑:“辛苦了。”
      虞药咬紧牙,一剑捅穿了他师父的心口。

      勾玉听到响动便冲过来,目睹了虞药奋力地一刺,师父的头便猛地垂了下去。
      他冲过去,扑向师父,可银龙剑一击便夺干净了师父的生命,连一刻的残魂停留都没有。勾玉站起来拽着虞药的领子,拼命地嘶吼着什么,可虞药什么也听不清。
      虞药晕倒了过去,手里的剑落在了地上。

      .
      他再醒来,睁开眼,便是七金的屋顶,那破败的惨梁,临时搭出的遮风挡雨的小空间,他愣愣地盯着。
      勾玉坐在他身边,看了他一眼。

      勾玉给他递了口水,虞药摇了摇头。
      勾玉放下杯子,叹了口气,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虞药慢慢地转了头:“我留在这里,还有些墙没有补好。”
      勾玉看他:“我也留下来。”

      虞药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乏力:“也许会有人来报仇。”
      勾玉听这个轻蔑地笑了一下,又看着自己的手:“我记得有人说,同门当死七金道。”
      虞药舔了舔嘴唇,眼神放空了一点:“我以为我要死了。剑刺丹的时候我还有意识,火烧山的时候我也有意识,之后就昏过去了。那把刺我丹的剑就是银龙剑,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出来的。但是银龙剑刺丹,使丹被银龙所炼,再加上仙煞火强催,金丹入仙,这剑,好像也认我了。”

      勾玉转头看了看他,有些感叹:“虽然上山寻银龙剑的人众多,但是会用这种绝命法炼丹的会有几个……”

      夜深了,七金观那颗断掉的树上,停了一只野鸟,咕咕地叫起来,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虞药和师兄弟埋葬了死去的同门,正坐在院子的地上吃素菜。
      红纱给虞药夹菜,还帮他倒水。
      虞药看着他笑了笑:“我不会赶你下山的。”

      红纱眼睛一亮,往虞药身边凑了凑,虞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勾玉转头看了看破破烂烂的七金:“如果我们俩都下山去给别人念经,不用两个月,就能把这里修补好。”
      虞药也跟着师兄转了转头:“嗯嗯。”
      勾玉伸着筷子指指点点:“把七金的匾修大一点,外面挂一个,下山贴一些告示——以前师父就不爱宣传,闷起头招不到人的。”
      虞药:“嗯嗯。”
      勾玉又想了想:“然后师弟你来教他们修仙。”
      虞药:“??我?我自己的都是误打误撞……”
      勾玉直直地看着他:“可是你最努力,你知道如何修行。这样吧,我来判断是否能修行,你来带他们。至于实在没天赋的,想留自然可以留,我七金不驱凡人;不愿意修行的,那就……代表七金,做些利于乡镇的好事。”
      虞药:“嗯嗯。”
      勾玉动起脑子:“这样一来,是不是还应该跟官府搞好关系,我看大门派都有跟官府联系的人……”
      虞药:“嗯嗯。”
      勾玉拍他的肩:“师弟,振兴七金,全靠我们这一代了!”
      虞药:“嗯嗯。”
      红纱:“嗯嗯!”

      而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鼓声。

      虞药拿起剑就冲出去,看见门外站在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看不到头,火云站在最前面。

      他举着臂膀,对着后面的人大喊,喊得唾沫乱飞,声嘶力竭,满脸通红:
      “余公子!昭先生!通天大师!
      他们死了!
      他们死了!
      死在哪里?!死在哪里?!
      都死在七金派里!
      我等居西域,为煞主,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身死异乡!
      兄弟们!
      兄弟们!”

      他是如此激动,从这群人的最左边跑到最右边:
      “报仇的时候到了!
      记住他的名字,他叫虞药!
      他是七金派人!
      我们要他们,血债血偿!”

      众人举着手里的武器,一波接一波地呼喊着:“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虞药看着他们,歪了歪头:“?”
      勾玉也赶出来,听了那边的发言,啐了一口:“不要脸!”

      火云刀一指,众煞就要扑上来,虞药迈前一步,手臂一伸,远处银龙剑飞驰而来,落在他手中。
      虞药前行几步,环视众人:“我誓守七金,劝各位不要与我为敌。”

      众煞止了步,互相看看。

      虞药持剑,银色的光明逐渐镀满全身,他的衣物尽皆更换,一袭白衣绣金鹤,红靴青饰银腰带,束发散于肩,脸上污垢尽去,眼眉一抹桃橘红,额头三片红色花瓣。
      他上前一步,飞剑出手,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道:“过此线者,必死。”

      众煞看向火云,火云掏掏怀中,拿出一个烟筒,朝天一拉,一道红烟喷薄而出,在北海的天空上炸成了红兽状的烟花。
      火云盯着虞药:“你死定了。”

      不一会儿,便听天上有马蹄声纷沓而来,浩荡不止。

      一白眼煞神策马奔来,手持一柄流金鸟头长/枪,直挑向虞药,虞药抬剑格挡,将他忽地拽下马。
      后来者越线众,如水泄坝口,汹涌不止,携枪带剑左突右出。百宝兵器,走兽妖煞,术法变化,不计其数,来势汹汹,尽与虞药战于七金观口,浩荡尘烟,席卷山间。
      数倍来不止,势必荡平七金。

      一夫当关。

      苦战。

      ***

      另一边,当日恐九山一烧,平仓山下的人便纷纷议论,这好端端的山怎么会烧起来?
      有人道,恐九山近平仓山,平仓山有个七金观,可能有些主意,便想上山问问清楚。又有人道许久不见七金派师父下山念经,怎么回事。
      一个大汉拍头道,前些日子七金观上下来几个孩童,说是脱了道派,说些什么有妖有煞的疯话,没人听,不如去问问。

      于是许多人来找七金派下山的几个弟子,最大的王姓弟子刚开始不愿讲,听得这些都是山下街坊,无有外人,才下跪磕头,哭哭啼啼,把妖煞上门屠门之事和盘托出,师父师兄知必死无疑,送年幼弟子下山。

      众人一听便忿忿不平,其中有个年轻人叫子陵,素来爱打抱不平,自小在北海昌崖派习武,去年回来为老夫守灵,听得这其中曲折,更是恨得牙痒痒,转头便带着几人去了官府。
      哪成想,连官使都没见着,子陵恨极,在府衙门口大肆喧闹,引得众人来看,本以为要被收押,谁知官使叫他进去,只叫他一人而已。

      官使见了他就一脸苦哈哈,憔悴又无奈地问他要如何。
      子陵挺着身板,也不坐,昂首挺胸:“当救七金派。”

      官使唉唉叹了两声,自己坐了下来,又问:“如何救?”
      子陵答:“平仓山守卫官兵。”
      官使叹气:“平仓山个守卫官兵一千人,昨夜来报,西域聚众三千,已经上了平仓山,且似有越来越多之象。”
      子陵答:“北海守卫官兵。”
      官使叹气:“北海四十一区九十镇,昨夜也通通有煞入,便告各地官府,此乃西域煞主与七金派一门之仇,西域举全境之力,必讨七金,与其他人、地无关。”

      子陵愣了,他想了一下又答:“可,西域内斗之后,全境早已陷入妖煞之手……”
      官使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人家抗击妖煞的时候三界也没人去管,现在妖煞占西域,要杀七金,我们要以北海的名义掀起战争吗?”
      子陵瞪圆了眼:“可是……可是……”
      官使摆手:“别跟我可是。前段时间,有西域妖煞来镇上,屠了一茶馆的人,我寻了半天,才抓了两个小煞,领头的那个是个叫余公子的人。”

      子陵马上问:“什么人?”
      官使道:“西域领主二当家,听闻,是阎罗界第六。”
      子陵失了一下神,舔了舔嘴唇:“阎罗界……当真存在?”
      官使道:“天宫都有,阎罗界怎么不会是真的?不过……也确实不怎么见阎罗界的煞来人间……”

      子陵怅然了。
      官使又叹口气:“这位公子,我也是习武之人出身,北海义理行天下,同胞遇此灾我也难受,可问题是,我总不能卷整个北海进去。况且北海乃无神之地,登仙者寥寥,而西域法术之地,成仙者众多,若战西域,恐怕难得天宫相助。再来,北海道法门派不多,多是武行侠客,如何斗得过西域煞之法术?”

      子陵紧皱眉头:“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就眼睁睁地看着西域妖煞来此地横行霸道?”
      官使站起来:“请回吧。”
      子陵拂袖,语带讥讽:“义理只在旗鼓相当之时才敢申,处于弱势便噤声,好一个‘北海侠义’啊!”
      官使摇了摇头:“我有职责在身。”
      子陵咬牙离去。

      再回聚首处,众人围上来问询事如何,子陵将官使之言一一转述。
      众人一听,也都是丧气,便要散开去,王姓弟子扑在子陵脚边,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我本被卖入西域车队,去了也是做炉鼎,师父将我救出,给我吃喝,教我读写,带我修炼,恩重大于山。但我卑微懦弱,没有本事,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扑上来,师父留在七金观。我的师兄们,送我们出观,直到现在还没有下来!我的小师兄,凡人凡根,在恐九山上为了带我们下来,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没有一块好皮,还是回了山上,一年未有音讯,昨夜火烧山崩,不知道他怎么样……”
      王弟子哭得肝肠寸断:“我本当照顾师弟们,不负兄长所托,奔走多时,未有人信,现在已将师弟安顿好,您也知道了详情,若实在不能出手,可否借我一把剑?我已成人,自当报恩,若死,必死于平仓山……”

      子陵低着头看他,不忍心地转开脸:“你才多大啊……”
      王弟子伏在地上,死死地拽着子陵的裤脚,拽得手上青筋暴露,浑身颤抖。

      子陵蹲下来,一把将这小孩儿拉起来:“既然妖煞人多,七金也必有人来助。”

      子陵带着王师弟,拉了两匹马,便踏上了奔程。
      他们从平仓镇出发,快马加鞭,要跑遍北海四十一区九十镇,去寻民间门派,寻高手出手相救。
      他们不停不休,大大小小的门派,他们都去,没有时间详谈,且各地已大概知了此事,也明白西域发的确确实实是针对七金的屠门令,与它人无关。

      子陵驱马跑遍每一座山,跑过每一个镇,他大声喊:
      “北海人,出来!北海人,出来!”
      “西域妖煞,来我土地,杀我同胞!屠我同族!诛灭门内良善人!”
      “北海守土居于家,来煞斩我家中人,血涂墙,肉作汤,祖辈基业都沦丧,骨头全被畜生抢!天道何在!天理谁彰!”
      “北海人,出来!北海人,出来!”
      “带上刀,配上剑,同我直奔赴平仓!除煞!杀妖!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他的马奔过山,踏过街,声壮而烈,卷起一阵尘土,但却又轻飘飘地散去。

      子陵同王弟子,兵分两路,一刻不停,日夜兼程。
      子陵嘶哑着嗓子喊,他的声嘶力竭传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传在习武或修仙的人耳朵里,传在书生和路人的耳朵里,甚至也传在西域来使的耳朵里,只换来一个冷笑。
      他一个镇一个镇地跑,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他如此真切,他字字泣血,他的嗓子已倒,像破锣一样喊着。

      然而,无人响应。

      他跑了二十个区,拜访了千百道观武馆,许多并未让他入门。
      子陵累死了自己的马,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当了自己的剑,每日只吃一顿,骑着一匹同他一样瘦弱的老马,继续奔波着。他一夜间白了头发,几日间便瘦得像一根竹竿,走路上马都颤巍巍,却声音洪亮而沙哑,他意志高昂,身体却迅速奔溃。
      他一镇又一镇地跑,一山又一山地爬,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同我救七金”。

      孤单的旅程,一个人的旅程,听不到回应的越走越绝望的旅程。

      终结在祥龙镇。
      镇口浩荡地列了一队人,领首的人一见子陵便俯首:
      “北海权家,愿随君去,救七金,除妖煞!”

      子陵望着他们,忽然哭起来。

      子陵谢绝休憩,继续前行。在义莱镇,有北海燕门在镇口相迎,燕门弟子持剑赴七金。
      在红旗镇,有北海孙家在镇口相迎,孙氏子弟持剑赴七金。
      在雄塔镇,有北海皋昌派弟子相迎,皋昌弟子持剑赴七金。
      在澎湖镇,有北海昌崖派传来口信,三日前已有弟子奔赴七金。
      ……

      子陵跑遍了四十区,死在了去第四十一区的路上。
      那日天空烈日炎炎,干烤着这片土地,老马费力地抬着腿,走一步滑一步,子陵牵着老马,眼前的地面飘飘忽忽,他张着嘴,伸着舌头,干渴得每咽一口唾沫便如同吞一把刀。
      他自驱地迈着步,像是死后的惯性,仍在前进。
      终于在迈了某一步后,便再也迈不动,扑在了地面,滚烫的地面熏着他的生命,他努力睁着眼睛,望着远处,看见一队人马,看不真切。
      却能听见浩荡的马蹄声,朝平仓山的方向奔去。

      太累了,便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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