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一枝芦苇

12、洞庭花魁

　　千金阁外方内圆，数十根一抱粗的立柱撑起整个屋顶，斗拱之上，藻井花纹繁密，非能工巧匠耗费数十年之功难以建成。廊柱之间，帷幔高高挽起，数十支婴儿臂粗的蜡烛镶嵌在立柱之上，又有数盏灯笼点缀其间。
　　阁中设有高一丈方三丈地高台，绕着高台设有近百个大小不一的箱子，每个箱子旁边，都有一个人守着。高台上方，则悬挂着一个巨大的架子，其上挂着木牌，与外面照壁所见一样。更难得的是，绕着高台还立起了数面铜镜，在灯火的映照下，整个千金阁内外一片明亮，宛如白昼，看不到丝毫的阴影。
　　江寒久居北疆，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千金阁让他也一时间有些目眩神迷。等他适应过来，柳千帆主仆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尊儒领着他七转八拐，在一个屏风隔出的桌子旁坐下，从这里可以完整地看到高台之上的东西，以及高台之上的千金榜。
　　经历过最开始的震撼之后，江寒已经开始适应千金阁的奢靡。想到那人特意让林十七邀请自己来这千金会，江寒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也不是没问过李尊儒关于乌木令牌的事，但是对于江寒的疑问一向知无不言的他，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件事就三番五次顾左右而言他。刚刚在门口，成玉和金凤儿的反应也让他有些暗自狐疑。
　　这乌木令牌必定无比珍贵，只是，为何要给他，还邀请他来这千金会？在幽州城里兑换的银票他都给了江雪，现在的他可没有千金可供一掷。
　　正暗自思忖，一阵嘈杂声不合时宜地传入江寒的耳朵，等他听清那人说的什么，不由得又是一阵扶额。中了千年泪的毒这么快就能活蹦乱跳地起来蹦哒，何重熙是属蟑螂的吧？
　　隔间很小，他听到了李尊儒自然也不会听不到，二人对视了一眼，都选择了默不作声。
　　何重熙的声音依旧狂傲，只是稍微有些中气不足。只听他喝到，“你们药王祠是不是看不起小爷我，这里连个倒酒的人都没有，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药王祠只有药，没有酒，世子若是想喝酒，还请移步。”这板正到让人想打人的声音，一听就是辛夷，“不过我得提醒世子，若是在外面喝酒喝丢了命，那就与我药王祠无关了。”
　　“无关？！”何重熙的声音拔了个尖，“之前的事情还没给我一个交代，这就无关了？”
　　在江寒为数不多的阅人经历里，何重熙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球，还是撒泼耍赖手段低劣到不行的那种。辛夷碰上这种人，就连江寒也要为他捏把汗。
　　“世子爷想要什么交代？”辛夷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澜。
　　“虽然毒已经解了，但是谁知道这毒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副作用，你们得派个人跟在我身边，最好是今天给我解毒那个白胡子老头，等过个三五八年，我觉得没问题了，那这事儿就算了了。”
　　白胡子老头？江寒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李尊儒，不会是赵谨白吧？让赵谨白离开药王祠跟在他身边？这种话大概只有何重熙这种混球说得出来，药王祠十二位长老，哪个不是被人当成神仙一样供着，就连皇帝都轻易请不到的存在。何重熙这张嘴就来，赵谨白知道了估计得气死。
　　江寒是不知道这些，但是李尊儒和辛夷却是知道的，李尊儒心里忍不住暗自腹诽了一阵。辛夷倒是很淡定地回道，“阉茂长老从不给人看诊，平日里都是治些猫猫狗狗的，今日只是恰好路过。”
　　这话差点没让江寒笑出声，先是赵谨白，后有何重熙，气人这种事，辛夷真的是不分对象火力全开。李尊儒坐着没动，辛夷这话他也只当自己没听到，左右辛夷得罪了人别人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不过，以江寒对何重熙有限的了解，这会儿该炸毛了。
　　果不其然，江寒这边幸灾乐祸还没笑出来，就听到“轰隆”一声，两个隔间之间的屏风轰然倒塌，要不是他闪得快，非得砸个正着。这下好了，不想见也见着了。
　　何重熙正在撒泼，倒是没发现江寒，因为辛夷正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世子爷，这扇屏风是蜀中匠人耗时三月绣成，造价百金，您不便走动的话，劳烦遣人到帐房走一趟。”
　　何重熙这种权贵之家的公子哥儿，从来都是横着走的，何曾遇到过辛夷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只见他一张脸从白变红，脖子涨的老粗，指着辛夷说不出话来。但偏偏辛夷好像是没看到一般，转身又对着这一边的江寒和李尊儒躬身行礼，“江公子，抱歉打扰到了您，不介意的话，我让人给您换个地方。”
　　何重熙本来没看到江寒，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转过头来。
　　“是你？”像他这种权贵公子，本来也不会记住江寒。奈何幽州城时，他在江寒兄妹俩手中吃了大亏，后来带着花瑶回金陵的路上，也没在江雪手中讨到什么好。眼下在辛夷手中接连吃瘪，此刻见到江寒，简直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江寒还没作声，何重熙就像一个醉汉一样朝他扑了过来。千金阁的人他不能动，这是来之前有人耳提面命三叮聆五嘱咐过的，但是江寒显然不是千金阁的人。
　　不过也许是平日里被人捧得太高了，何重熙记性似乎不是很好。何重熙冲过来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脚下的地方并不大，他刚凑到江寒的跟前，人家都还没什么动作，自己就被倒在地上的屏风绊倒了。一个大活人一下子直直地朝着江寒身上倒去，如果江寒不避开，说不定连他自己也要遭殃。
　　更麻烦的是，之前何重熙一通闹腾，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眼下他算是众目睽睽之下摔倒了，只是这一系列的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好像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怎么看，都像是江寒故意给何重熙使绊子。
　　这下江寒真的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几个人面色不善地凑了过来，把江寒团团围住。以江寒的不吃亏的性子，今日这事若是不能善了，那就只能硬闯出去了。
　　“何人在我千金阁闹事？”一个白胡子老头穿过众人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成玉、金凤儿两夫妇。几个仆僮赶来，先后扶起何重熙和倒下的屏风，几人身边迅速空出一块空地。
　　李尊儒和辛夷都敛神收色，恭恭敬敬对着那老头行了一礼，恭敬地叫了一声，“兰阁主。”
　　这白胡子老头，正是千金阁的管事。只是他一向神秘，除了一年一度的千金会，素日里基本上无人能够见到他。江湖中人只知道他姓兰，其余一无所知。
　　兰阁主看了江寒一眼，声音不怒自威，“这位朋友，当我千金阁的规矩是摆设吗？辛夷！”
　　“千金阁的规矩有三条，第一，不得欺瞒诈骗，第二，不得争夺哄抢，第三，不得寻衅滋事。”辛夷念完，顿了一下又准备开口，“可是，兰阁主……”
　　兰阁主却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阁下在千金阁寻衅滋事，违反了千金阁的规矩，今日这里不欢迎你，请吧！”
　　兰阁主说完，成玉和金凤儿夫妇俩就一左一右走到了江寒的身边。看这架势，千金阁是连个辩驳的机会都不肯给就要把他赶出去了。江寒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种恶气，剑眉一挑，就准备把兰阁主的话给坐实了。
　　“兰阁主且慢！”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眼见着一个中年人越过人群走了过来。江寒认得他，正是何重熙上岸那日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侍从。
　　“这位客人，不知有何指教？”兰阁主的声音里，俨然带着几分怒意。
　　“指教不敢当，在下钟霜城，见过兰阁主。”那个侍从对着兰阁主施了一礼。
　　兰阁主鼻子里哼了一声，“名字没听过，你有何贵干？”
　　钟霜城是谁，兰阁主说没听过，不代表别人也敢这么说。江湖朝堂，谁不知道钟霜城是皇帝身边的大内第一高手、御前侍卫统领，整个皇宫禁苑，都在他的统辖之下。
　　被兰阁主驳了面子，钟霜城也不恼，仍然是满含笑意对着兰阁主说道，“兰阁主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打紧，这位是淮南王府的世子爷。他听说这千金会上有一株极品的南海血珊瑚，世子爷孝顺，想着送给王爷当寿礼。恰逢我在附近办差，便随着世子爷一起来见见世面。”
　　兰阁主原本一直绷着脸，听到他这话，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点嘲讽的意味，“千金阁的门很好进，在这里做买卖，只需要遵守规矩就行，其他的，我一概不关心。”
　　兰阁主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什么大内第一高手、御前侍卫统领、世子爷，在他这里通通不好使。
　　“千金阁的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钟霜城仍然笑得亲切，“只是这人打伤了我们世子爷，兰阁主只是将他赶了出去，怎么看，都有点不公平。”
　　“你想怎么办？”
　　钟霜城笑了笑，“很简单，把他交给我。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弄脏您的地方，今晚这千金会，我可还想开开眼。”
　　“非要找我要人？”
　　“您把他赶出去，也改变不了世子爷在您这里受了伤的事实，到时候如果淮南王府找您要说法儿，也是合情合理。您说是不是？”
　　兰阁主终于认认真真看了钟霜城一眼，眯着眼睛说道，“你叫什么来着？钟霜城是吧？！”
　　“是的。”
　　“来来来，你过来。”兰阁主站在原地，对着钟霜城招了招手。江寒看得有点懵，这堂堂千金阁的阁主，看起来怎么奇奇怪怪的。
　　钟霜城也觉得有点诧异，他知道传说中这位兰阁主脾气古怪，但是既然能执掌千金阁，自然有几分本事。横竖这千金阁他今日肯定是要得罪的，便施施然走到了兰阁主的面前。
　　“啪”地一声，在场众人都呆住了。只见钟霜城刚刚走到兰阁主的面前，一个肥厚的巴掌就朝着他的脸上扇了过去。钟霜城下意识地想躲，但是兰阁主出手的速度跟他那一把白胡子一点都不相符，只得硬生生地扛下这抡圆了的一巴掌。一巴掌打完，钟霜城就知道兰阁主没有用内力，只是靠着速度结结实实甩了他一巴掌。
　　千金阁内四座鸦雀无声，钟霜城脸涨得通红，也没盖住兰阁主那又短又胖的五个手指印。
　　兰阁主甩了甩手，“小子，老子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也没兴趣知道你主子是谁。这一巴掌，就是告诉你千金阁的第四条规矩，这里老子我说了算！敢来威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兰阁主这话说得气势十足，转头又瞪着成玉和金凤儿道，“你们两个死了吗？是不是也想来一巴掌，还不赶紧把人给我丢出去！”
　　他说丢出去的，自然是江寒。没把钟霜城和何重熙丢出去，就是给淮南王府留的面子。只是，他说完这话，成玉和金凤儿却没有动手。兰阁主正准备开骂，就听到身后悠悠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几十年没见这兰陵散手的威力了，今日一见，倒是比往日更厉害了。”
　　兰陵散手？！江寒没听过，但是不代表别人没听过。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几十年前靠这个名字都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
　　钟霜城听到这个称呼，脸却唰得一下由红变白，“你……你是……”如果是他，这一巴掌倒是挨得一点都不冤。
　　兰阁主瞟了他一眼，“是什么是，我是你祖宗！”
　　若是别人说这话，钟霜城肯定直接就拔刀了，但是说这话的是兰阁主，他说自己是钟霜城的祖宗，这话还真不一定错了。兰陵散手兰秋纹，几十年前凭着一套举世无双的掌法横行天下，可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靠着这一身绝学，引得太宗皇帝赏识招入麾下，带着他东征西战，创下赫赫功绩。什么大内高手第一人，御前侍卫统领这个职位，都是太宗为他特意设置的。太宗仙逝后，兰秋纹就不知去向，临走前给皇帝留下一封密信。整个宫中更是没有半点关于他的记载，仿佛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在内帏出现一般。
　　钟霜城知道他，还是在接任侍卫统领之后，皇帝有次醉酒，无意中说起的，再加上一些道听途说的野史，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兰秋纹竟然是千金阁的阁主。
　　“行了，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大脾气，”之前那苍老的声音又慢悠悠来了一句，“小心把自己给气死了。”人群自动分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走了过来，林十七推着柳千帆跟在他的身后。
　　“哼，洛明溪，想咒死我的人很多，老子还不是好好活到了今天。”兰秋纹眯着眼睛看着走过来的老者，“倒是你，小公子这腿让你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好转，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洛神医冷哼了一声，“兰秋纹，说得就好像这么多年你有什么长进似的，萝卜当成人参卖的奸商！”
　　“来来来，洛明溪你今天要是弄不死我我跟你姓！”
　　“弄死你嫌脏手，让你跟我姓我嫌丢脸。”
　　一个是退隐多年的武林高手，一个是久负盛名的江湖神医，随便单独拎一个出来都够让人顶礼膜拜的两个人，此刻就当着一群武林后辈的面开启了阴阳怪气的嘲讽模式。分明就是村头两个臭老头子拉筋扯皮，哪里有半点江湖大佬的风范？
　　目睹这场面，千金阁里众人内心是崩溃的。江寒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生怕这俩人打不起来。但也有那么几个人，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这些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比如柳千帆和辛夷。
　　柳千帆对着兰秋纹行了一个晚辈礼，恭声道，“兰阁主，好久不见。”
　　辛夷也走到洛明溪的面前，态度恭谨，“洛神医，酉正要到了。”
　　酉正敲钟，千金会正式开始，子正挂锣，千金会正式结束。
　　两人一副剑拔弩张势成水火的样子，刹那间又烟消云散，短暂的和平暂时达成。钟霜城在金陵见惯了各种场合，此刻还是有点懵。不过他算是看明白了，洛神医和兰阁主之间还是相互忌惮，金陵这么多年都在剑阁插不下去手，还是有原因的。不过话说回来，金陵的这只手，也未必就真的没有插进来。
　　眼见着有些冷场，钟霜城打了个哈哈，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就算是他，这种一次见到两位江湖大佬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但是洛神医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扬长而去。
　　被洛神医这么一打岔，也没人还记得兰阁主要把江寒扔出去这件事，好像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似的，千金阁内的秩序迅速恢复。李尊儒拉着江寒坐了下来，钟霜城出去了一圈，过一会儿就陪着何重熙回来了，柳千帆没有随着洛神医离开，而是在不远处坐了下来。
　　江寒环顾四周，直觉告诉他，今天晚上很难保证不会再出别的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