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在这月色之下》八百万狸猫

2、第二章

　　身穿褐色绸和服的中年妇人殷勤地为我引路，她是这户举办宴会的人家雇佣的一名女仆，负责招待今夜的宾客。我跟随女人的带领，穿过寒凉的暮色，沿着回廊缓步前进，人群寻欢作乐的声音随着靠近住宅的大厅逐渐增大，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自我与一面之缘的貌美青年投河一同自尽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时值初冬的傍晚，寒凉的星星升上天空，从夜幕里投下凉薄的光。

　　说来好笑，我还不知道同我情死之人的名字——我没有那天得救时的记忆，清醒时已在家中。

　　救我的人似乎对我的父亲隐瞒了真相，父亲以为我是害怕他问罪才跳进了河水，总算忍住了掐死我的冲动，和那位军官的婚事自然因上次那场不成功的相亲告吹，但父亲仍然没放弃用独生女的婚姻去换点利益。

　　他给我买了用金线绣有繁杂花簇的华美振袖，又叫人把我送到这里参加宴会，他不知从哪个人那里收到消息，会有一个家世丰厚的公子哥要在这儿相看未来妻子，便急急忙忙地解除了我的禁闭。

　　时隔三月的自由空气并不宜人。

　　推开门，便是与外部截然相反的世界。人群聚集产生的温热味道袭面而来，嘈杂聚集的人里有像我这样穿着炫目的年轻姑娘，也有些学生模样的青年绅士，他们围着桌子聊天，玩牌，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他有一头招人喜爱的蓬乱黑发，面容俊秀，五官生得很是美丽，是个天生祸水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青年躯干与四肢部分露出的皮肤以雪白绷带覆盖，看着有些古怪。

　　青年的身边围绕着四五个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少女，他们嘻嘻笑着，推搡青年的肩膀，叫他再讲一个笑话。

　　于是青年便蹙起眉，似乎感到难为情似的讲道：“我前几天在剧院里看《蝴蝶夫人》，落幕后还沉浸在巧巧小姐精湛的演技里。真恨不得自己也去找把匕首来。”

　　“您肯定受不了割喉的痛！”簇拥着青年的人中，一位姿容秀丽的少女说道。

　　青年笑了笑：“唉，别打断我嘛。我正想找个地方试试，就有位穿着鲜亮的先生叫住我，说‘这不是太宰先生吗？’他笑起来，说‘我看过您写的书，我很喜欢，正好手头也带着一本，您帮我签个名吧？’”

　　他眯起眼睛来：“你们猜怎么着？”故意停顿声音制造悬念，又苦笑着揭露了谜底：“那根本不是我写的书，我最后只好说着‘认错人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于是一堆人又笑了起来，而太宰只是微笑着，抿了一口浅口酒杯里的酒。

　　原来他的名字叫太宰。我垂下眼睛，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讲笑话的家伙眼睛里分明没有一丝笑意。

　　我被郑重其事地带领到席间坐下，惹来了不少打量的眼光，但我并不在意他人的注视，我只是把目光投在宴席的人群中心，一别三月，我和我的情死对象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触及我视线的时候，我看到他自然地移开了眼睛。

　　于是我也移开眼睛，盯着桌案上的酒盏发呆。暖黄色的灯光照的我有些难受，这是今年来因电费下调逐渐取代煤油灯的电灯的光，我不是很习惯它的明亮。

　　明亮的东西总容易惹来扑火自毁的飞蛾。

　　飞蛾……盲目聚集的飞蛾……像极了在这里群聚玩乐的人们，好羡慕什么也不知道的他们，明明活着是这样一件让人饱受折磨的事情，但大家都不在意伙伴的痛苦，拉起笑容就能让宴会热闹……虽然神情恭敬，但心里其实是在把那个人当做取乐的对象吧？

　　我胡思漫想，因没有熟人，也不肯主动和他人搭话，只得冷冷清清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旁。

　　不知不觉中，人一个一个地离席，初始还很热闹的房间逐渐透进了冬季肃杀的空气。我想着过一会儿我也要拜托一下把我捎来这儿的人，劳烦她再将我带回去，便走出大厅，打算问一下女仆接我的人有没有来。

　　我走到回廊的尽头等了一会儿，却听庭院柏树的阴影下传来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本来不想偷听人家讲话，但顺着风却飘来了太宰的名字，我不由得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用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刚想出声就被背后的人捂住了嘴巴——按住我的是个男人，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我脑里转过许多浪荡男人调戏女性的桥段，心想这时候是该含怒咬他一口还是落下屈辱的眼泪，却注意到从袖子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缠着绷带，原来抓着我的人是太宰。

　　他以虚抱的姿势将我拉进了回廊阴暗的拐角，背对着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应该没有伤害我的意思。

　　我们安静地贴着墙站在阴影里。

　　“那个家伙，只会写一些哗众取宠的东西，笑掉大牙了，偏偏总有人以为他是个人物了。”

　　“看太宰那个张狂得意的样子，谁不知道他之前做下的事情多么丢脸。”

　　“呵……他在一些大人物那里也很吃得开，谁知道有没有用钱打点……”

　　男人们低声交流，以言语侮辱太宰，讽刺的笑声低低的。

　　一股熟悉的反胃感从喉咙涌上来，这不是已经司空见惯的风景吗？因嫉妒而疯狂的人们从不承认自己的无能，而是把不顺归结到他人身上，虚伪，卑劣，以他人的痛苦做自己欢乐的养料，这就是人类。

　　刚才还在殷切对待，转眼就能把他打落尘土。

　　等到男人们心满意足地说够了闲话，动身离开，我轻轻拉下太宰的手，转身对上他平静的茶褐色眼睛。

　　“你看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呓语似的说道。

　　太宰却不回答我，而是顺势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抓住了我的手。他说：“小优确定要在这时候聊这个话题吗？”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问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或是责问我怎么不把殉情进行到底……我啊，可是一直惦念着你的状况，连新作都没怎么动。”

　　虽然他这么说，却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来相亲的那个人对吧？”

　　毕竟在场的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他，其他人都过于逊色了。

　　他看着我，许久，叹了口气：“本来没这个打算的，但你却来了。”

　　我笑起来：“你的意思是，你看到我以后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结婚的事情吗？”

　　太宰摇摇头，他说：“不，我后悔答应参加了。”

　　他话说的不留情面，不过还没触及我的底线，我叹了口气，虽然心里的计划不成熟，但如果现在不抓住他，我肯定会失去说出口的机会，于是我出声：“太宰先生，既然你已经清楚了我的名字，那你现在一定也已经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吧？”

　　过去曾过着豪奢生活的华族，在许多地方都有赤木家开设的铺子，点心铺，书铺，酒铺，曾经是这个地区红极一时的豪族。

　　但在前几年，作为家主的父亲投资了一大笔在贩售日制洋伞上，却因为工厂搞错了材料做出了一堆不合格的废品，那段时间，家里的资产就像用水去填补漏掉的窟窿一样一下去了大半，过去追捧父亲的人也都散去了。父亲也是因为觉得太过丢脸，想找个法子挽回家里的境况，才对我的婚事这样功利吧。

　　但我不想再做他的提线人偶，为家族活着了。至少这一次，我要抓住自己的命运。

　　于是我握紧太宰的手：“太宰先生，和我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