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在这月色之下》八百万狸猫

1、第一章

　　我出生的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家中栽种的一株枇杷树突然毫无征兆地枯萎了。

　　而我的父亲认为这很不吉利，他后来曾对年幼的我预言，我的命运里纠缠着与生俱来的一丝阴气，我注定一生坎坷，像飘零的浮萍一样，命轻而下贱。

　　在生我之前，母亲因仆人的照顾不周而生了怪病，她后背的皮肤先是生起成群的红色疹子，接着那片皮肤开始不断地在溃烂和结痂中反复发作，她就这样迎来了唯一一个生产日。

　　忍受了一个月地狱般的卧床生活后，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把她对新生儿的期待冲的一干二净，她潜意识里把破坏自己视若生命的美貌的女儿视为青春的掠夺者。

　　后来的十六年里，她常常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犹如看着一株不断吸取她身上养分的寄生植物，我们是被血缘关系捆绑着的两个可怜人，她仇视着流着自己血液的亲生女儿，而我那时却对自己被仇视着的事实一无所知。

　　在父母刻意的忽略下，我逐渐长成了一个沉默而阴沉的少女，哭喊和语言在冷漠的家人面前是没有意义的，当我学会了寡言的美德以后，曾经难熬的生活一下子顺畅了起来。

　　不要抱有期待，不要抱有希望，当个乖巧的人偶，把心灵关在外壳里就好，这样就不会再受伤，再疼痛，再失望。

　　我把我的心脏牢牢地锁进了躯壳阴暗的深处。

　　我的父亲乐于见到我的转变，他从过去就知道我与母亲的长相极为相似，母亲迷住了出身于当地最富有的家族的他，而我也会为他找来一个家世辉煌的金龟婿。他把我曾经渴望的热情以让人恐惧的程度倾注在我身上。

　　随着年龄增长，父亲对我的容貌越来越满意，他对我越发重视起来，甚至为我买来成堆的贵重书籍。因为和我同辈的贵族青年们现在正在为欧洲传来的思想和知识着迷，他希望把我打造成一件时髦的高档商品，卖个好价钱。

　　“小优，等明年我就开始为你安排婚事吧？你是我的女儿，可不能胡乱嫁给不三不四的人。”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虽然是问句，但我知道，父亲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

　　“我知道了，父亲。”我说。

　　我并不想嫁人，事实上，我对爱情这个概念的理解在那时非常畸形。像父母那样因权力和金钱结合在一起的婚姻是爱情吗？像照顾我的仆人们那样仅仅追逐肉【】欲的结合是爱情吗？这未免太可笑了。

　　狂乱而毫无章法，暴风骤雨一样搅乱心湖，或是沉寂的雨滴一样于流逝的时间里一点点浸润骨髓，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执念一生的错过。我于各种书籍中品味着他人的种种爱情，却始终觉得不真实。

　　那时我注意到了，我骨子里藏着一份深刻的对他人的不信任。正是这份不信任让我一边渴望看到故事里的痴男怨女，一边认为爱情是两个人巧合地同时神经错乱。

　　对谁也不信任的我来说，或许嫁给任何人都没有差别。

　　第二年的初春，如父亲所说，他为我寻找起了他心目中的女婿。

　　我想对没有亲生儿子的父亲来讲，可能我未来的丈夫会比我更像他的子女吧。

　　父亲心中的半个儿子比我年长十六岁，他已娶过一个妻子，那位太太两年前去世，而父亲并不介意他的婚史。

　　他认为这位先生的家族和他现在拥有的军官职位会开拓他赚钱的门路，在知道对方也看中了我以后，我的父亲第一次对我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看起来恨不得立刻把我塞进婚服里扔到女婿家去。

　　可我并不喜欢这位大我一倍岁数的未婚夫。

　　他用看女人的目光观察我，视线从胸部的弧度滑到腰部的曲线，几乎能透过我的衣服。

　　男人势在必得的眼神犹如打量一只供人玩弄的美貌宠物。可即使他发自内心看不起我，却也会对我装模作样地讲些流行的理论。

　　他会一边讲着人人平等的漂亮话，炫耀着西方那浪漫自由的氛围，一边希望我成为他的妻子以后要尽心服侍他。

　　我可以忍受愚蠢，我可以忍受好色，我甚至可以忍受一个对我没有兴趣的冷漠丈夫，只有虚伪这点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忍耐的，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和父亲相似的恶劣品质，他和我的父亲一样，需要通过贬损别人来获得生存的乐趣。

　　“赤木小姐你一定没有见过吧，英国人每天都要喝茶，他们要用十七种茶具，每道程序都很讲究。我的房东曾经为在那里的学生们举办过茶会，到现在国内还没有地方能给人同样的体验，不过这里的点心还算差强人意，赤木小姐你在家里应当还没尝过这东西，请不用和我客气。”

　　他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

　　我拘谨地应和着他，时不时搬出一两句自己也知道没意义的话。我的表现似乎让他产生了我性格软弱的误解，等我注意到危险时，他已凑近过来，顺手在我的胸部上揉了一把。

　　我难以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实上我以为初次见面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我显然高估了我的这位准未婚夫婿的人品。

　　在察觉到他还想动手动脚后，我用刚刚他递给我的银餐叉插进了他的脸，就像戳一块奶油蛋糕一样，他的血像柔软蛋糕里裹着的草莓果酱，滴滴答答地往外涌了出来。

　　然后我就趁着这位娇生惯养的少爷还在难以置信地大喊大叫的时候，提起和服的下摆，敏捷地逃出了约见的餐厅。

　　我知道，我完了，但是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与其嫁给那种人，像母亲一样被自己的丈夫变成囿于嫉妒的扭曲怪物，还不如在现在就死去。

　　于是，决意死去的我绕开可能被家人抓住的道路，来到了附近的河边。

　　这是一条水质清澈的好河，水底的沙子因斜下的夕阳而闪着细碎的光，倒映着夕阳的河水红如残血，我把木屐在河岸上摆好，以明死志。

　　并没有需要遗憾的地方，没有诞生在世界上的价值的我，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我悲伤。

　　我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希望自己的尸体能尽早被找到：我不想自己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变形。

　　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些面对死亡的恐慌，可更多的是终于可以从生的束缚中自由的安心感。

　　可是我刚刚迈进河水一步，就被人阻止住了，那个人在离我三米远的位置冲我喊：“小姐！”

　　来人并不是来阻止我自尽的，他的下一句话毫无绅士精神，还带了一点急切：“小姐，这里是我看好的自尽场所，我已经预定好在这里结束我这无趣的一生，你应该排个队，等我步入极乐之后再来这里。”

　　我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古怪的男人，他大约二十岁，脸生的很漂亮，身材削瘦，看着像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我不想和怪人纠缠，不理他，拎起木屐沿着河水往下游走。但是那个男人却不紧不慢地跟在了我身后。他还在向我搭话。

　　“小姐，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条河边遇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呢！之前遇到的都是情场失意的男学生和走到绝路的赌徒之类的，你可以在我自尽前和我聊聊天吗？就当安慰安慰同样想自杀的同伴吧。”

　　“小姐，你是因为恋爱问题吗，还是别的问题？你这么美丽，想必不是因为前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为钱发愁的样子。”

　　“小姐，你走的可真快。女孩子中少有像你这样健步如飞的呢。看来你也不是不堪病重的折磨。”

　　他简直比七八月份聒噪的夏蝉还要吵人。我烦不胜烦地回头冲他喊了一句：“你给我闭嘴！”

　　可是青年只是用他鸢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他说：“小姐，我就知道你长的这样好看，声音一定也会很好听。”

　　“你不是想投河吗？想去就去。”我冷漠地说，“我不和你死一块就可以了吧？”

　　“我改变主意了。”青年说，“我突然觉得，和小姐你这样的美人一起去死也不错。一个人离开不是很寂寞嘛。”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来由的，我感觉接下来会听到有趣的话，青年的话语虽然轻佻，可是眼中的神采却不似在开玩笑。

　　“你的眼睛很坚决，你不是因为怯懦或者恐惧而选择自我了断，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讲有意义的东西并不存在。

　　“恐怕你之前的人生中，已经习惯了被忽视，被背叛，你是习惯拥抱自己的孤独的人，你是知道的，眼前的一切都将随时间消逝，只有这份根植在所有人类灵魂中的孤独，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目中所及，这河水也好，这夕阳西下的景色也好，眼前的美貌青年和我也好，随着时间流动，一切都会被碾成尘土，留下的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跳跃的残像片段。

　　我抿了抿嘴唇，开口：“是的，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而能望见的人生只有一片虚无。”

　　因他的一番话正好说中我心中最隐秘的想法，我不由得柔和了声音：“我从我短暂的人生里看见的只有可耻地互相背叛，人人相互鄙夷而夸赞着对方生活下去。所谓信赖是不存在的，即使是血亲也得有利用的价值，只有有价值的人才会得到他人的尊敬，才会被他人给予信任。”

　　“能够脱离这种虚无感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他说，拉住了我的手，而我没有甩开他，“你现在愿意和我殉情了吗？”

　　于是我下了决定，我要和这个刚刚见面没多久的男人一起去死。

　　至少他比我的未婚夫更了解我的想法，而不是上来就摸我的胸部。

　　我和他一起沉入盛着艳红火烧云的河水，生理反应让我忍不住抽搐，但是喝了几口水以后，很快就陷入了安静的沉寂里，我觉得自己回到了温暖的羊水里，盈满心头的只有柔软的安心感。我可以感受到不远处同样也在本能挣扎的另一个人。

　　这样睡过去似乎也不错。

　　可是我们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