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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闲话问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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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是个伶俐的小伙子,大冬天里顶着一个圆溜溜的小光头,细胳膊细腿塞在厚实的棉袍里,冻得耳朵发红。
他不过二十上下,前两年在战争中不幸丢了一只眼睛。边疆黄沙白雪埋没的地方,人也没处谈娇贵,少一只眼睛也不妨事。若想上战场,并不算什么影响。
只是那次,他们与乌逐国交战,敌军兵临城下,粮草已尽,援军却却久久不至。
于是陆衍宰马烹汤,与众将士分食,最后亲率众兵杀出成去。陆衍挥一把长刀,以一当百,虎口都磨得溃烂,着实酣战一场。
当日,有一支粹了毒的箭,本是冲着陆衍去的,他就在一旁,一时情急去推,结果自己躲闪不及,毒箭便擦着他的眼睛射了出去,埋进黄土之中。
几个呼吸的功夫,毒液顺着他眼窝的血沁到身体里,瞬间流遍了周身百骸。
再后来,陆衍给他喂了一粒保命的丹药,再醒来后,他便元气大伤,十几斤的盔甲都担不住。
一夜间,他的头发也成了花白的颜色,他嫌自己样貌妖异,便给剃秃了。
陆衍探问过,他的父母皆故去了,家里只剩他与妹妹,自那以后便被陆衍安置在府中,妹妹也被接来,去年才寻了婆家。
这小伙子极为机敏,与今日赴宴的朝臣们的车夫仆役聊了不足半个时辰,便探问出许多消息来。
他解释说道:“吏部草拟的任免奏折,昨日已经递交了,今日早朝,圣上钦点,宋大人被安置在了翰林院。”
“翰林院?”
陆衍是当真不知此事,他因为搬家,从前日开始告假,原打算在年前的最后一日早朝,也就是明日去应个卯便算了。
谁知竟错过了这个消息。
陆衍点头,郑平骁便收拾了倾了一滩的茶水,将余下的半盏茶搁在案上,吩咐说:“去请宋大人进来吧。”
门房答应一声,很快便引着宋学章进来。后者穿着一身翻领狍皮的大袄,一派山野村夫的打扮,寒酸的衣服掩住锋芒。可能是在寒风中站久了,唇色发白,双颊透红,秀秀气气地站在那,像个一阵风便能吹倒的娃娃。
宋学章躬身:“恭喜陆将军。”
陆衍托住他的胳膊:“客气了。”
宋中佑一躬并未真切的下去,便借力直起身来,仰着头一派坦然,还带着点文人的刚直似的:“下官家中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大人别见怪。”
陆衍只当未听说他的事,稍显疑惑地问了一句:“下官?状元郎可是已经……?”
宋学章点头:“翰林院编修,下官今日方领了任状,现于秦大人处做些小来小去的活计,若说真的上任,还需等到年后再说。”
“那是要改口称宋大人了。”陆衍笑道:“我不过三日未上朝,便错过许多事情,今日请你们来,险些搭不上话。”
宋学章面上不见喜色,言语间处处自鄙,一如他略显寒酸的衣着:“大人见笑了,上不得台面的位子,当是入不得大人的眼才是。”
“哪里。”陆衍说道:“你我同朝为官,何分高下呢。”
郑平骁偷眼打量着二人的你来我往,听着觉得话里有话,品品又觉得没有,再细品还是觉得有话……
他十分头痛的扶额,觉得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说话间,陆衍已经回了前庭。时辰正好,厨下一份份热气腾腾的菜便端了上来。
陆衍请他入座,宋学章便一抱拳,自觉地进了末座。
席间,虽然武将不少,但也十分规矩,没人对一个面生的文弱书生有什么关注。宋学章心说,兵痞若当真能登堂入室,大周的武将也不会这般式微。
只怕是陆衍御下极严,如今有他在场,旁人便不敢造次。
武将瞧不起文臣酸腐,文臣看不起武将粗蛮,有人在外杀敌,有人堂前吹风。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个章程。宋学章一笑,吃一口茶,便掩过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抛去这些,席上还真是其乐融融呢。
“陆将军,您府上拢共就这些人,住这么大个院子岂不是空旷?”有个五十来岁的矮瘦子端起酒杯,忽然开口说道:“您好歹添置几个得力的下人。”
陆衍一本正经的:“赵大人说的是,只是一时间我也凑不齐人手,也不急在这一时,年后再说也来得及。”
端菜进来的汉子正巧听见这句,垂头憋笑。
那赵大人不知是不是有口无心,一句话的意思便是陆衍府上的人不够得力——毕竟都是战场上下来的残兵,在外人看来,确实不够用。
那赵大人应该是好心,话说的也颇隐晦,他说的没毛病,但是陆衍不爱听。
“年后好,年后牙行人多。我夫人知道一个牙婆,听说调教下人颇有一套,要用得上赵某的地方,陆将军言语一声。”赵大人举杯示意,十分热心肠的表示愿意帮忙。
陆衍也举起酒盅:“那就先谢过赵大人了,年后一定操持,一定操持。”
陆衍自当是没听出来他的意思,一句话就推到年后了。
年后?
整个陆府都知道,年休以后,陆衍还需回北疆处理些与北蛮收尾的事宜,然后便是等着危罗国来送岁供的时候,再同押送岁供的队伍一同回京。
再回来,应该就能在战场上领回新的伤兵了,可不就是填的上人了。
那端菜的汉子放下一碗白菜炖肉,忽然有点心神不宁。
天下兵士千万,每每征战,伤者众多,一个陆府又能容得下多少人。
宋学章对陆府中的事情并不算特别了解,一方面,陆衍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不在京城,回来也就是上朝下朝,其余时间甚少出门,人生简单又单调,乏善可陈。
另一方面,陆府的下人皆是军营中出来的,经由陆衍调教,规矩守礼,与外界接触时亦不多言多语。
能传到朝臣口中的事情倒是有些,但也不会有人在私下调侃……毕竟陆衍此举也是行善,伤病力弱,赵彰也不会疑他的这一个举动。
能传到市井的,就只剩下陆将军神勇盖世,武神转世,大周神将等等一类的夸张言语。
因此,宋学章并不太清楚陆衍府上的下人身份,他直觉陆衍因为赵大人的话有些不悦,只是表现的并不明显罢了。
宋学章规规矩矩地拿着筷子,去看端菜的汉子,只见他一瘸一拐,但手中一碗菜汤端的很平稳,并没有因为自己不利索的动作而撒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想到那日宫门外,陆衍跛脚的车夫迎上来的模样。
下盘结实,不因跛脚而不安稳。简单文人看不出端倪,赵彰也没什么眼力。
但伤兵当真就不得用么?宋学章一眼瞧去那端菜汉子的伤腿,眼中森森的,转瞬又被他掩去了。满堂之人都被新端来的菜吸引目光,未有人关注他。
陆衍看着自家的布衣仆役,忽然勾起唇角:“诸位同僚,今日多谢大家赏光,陆某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个好听的话,就都算在酒里吧。”
众人也纷纷举杯,宋学章也撂下筷子,端起面前的酒盅:“敬将军!”
酒足饭饱,日头西下,冬日里的宴会有冬日的规矩。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开始散场回家,陆衍自称腿疾未愈,并没有出门去送。
等人都散尽了的时候,郑平骁去新府的书房里寻陆衍。
陆衍正从书架底下往出拽牛皮纸,他弯着腰,一手抵在地面上,倒是难得记得避开伤腿。
郑平骁进门,就看见他这“诡异”的身法,紧两步上前搭了一把手,把陆衍给扶了起来,自己跪下去翻找,他刚捏到纸面,还没等起来,忽然一拍大腿:“将军!宋学章呢?我刚刚分明未见他出去!”
陆衍:“……”
郑平骁拿着牛皮纸站起身来,再把牛皮纸放到陆衍手中,也没等他说什么,又急冲冲地推门而去,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将新陆府找了一圈,屋里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只有府中人,哪里还有外人在?
郑平骁左右找不见人,便又回到书房:“将军,宋学章呢?”
陆衍正在桌上摊平一张牛皮纸,两边各压了一块镇纸,又去找笔墨,头都没抬:“他一早便走了。”
“绝对不可能!我一直守在门口的!”郑平骁屁股刚挨上椅面,听完陆衍的话,马上又站起来反驳。
他分明提醒自己关注宋学章的动作,却不知什么时候一恍神,怎么就忘了呢。
郑平骁越想越不对劲,又快几步走到陆衍跟前,手拍到牛皮纸上,急冲冲的:“我的将军,哎呦,我的爷,您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担心?性命都是君主的,我担心什么。”陆衍手中的毛笔刚蘸上墨汁,还未来得及落在纸上,便被郑平骁阻挡了视线。
他口中的这个君主,郑平骁知道,说的决计不会是那个脾气怪异的二愣子赵彰。
“将军,已经三年了,您既然已经有了如今的地位,何苦不认如今的帝王。”郑平骁有些不服气的抿唇:“国都覆灭了,您还谈什么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