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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越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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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手?
起初,晚樱还以为是幻听,是藏在灰色高领毛衣下的淤青和偏头痛的杰作。
她经常听见现实中实际不存在的声音,比如暴雨中小狗的呜咽,一朵白玫瑰边缘泛黄卷边时的滋滋声,比如魍魉在她耳边低颂魔音,说她永远无法踏上一段逃亡的奥德赛。
她并没有在意。
直到,直到晚樱在反光的电梯镜中看见自己苍白一张脸的同时,发现谢南远透过镜子在看自己。
她的目光避了又避,几番闪烁,几番言不由衷,最终还是坠入他的眸之海。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似乎只是看着,似乎在等她回应。
晚樱不自在地用左手按捺住灰色领口,生怕里面的淤青红肿喷薄而出,泄露天机。
可她没发现,谢南远端凝着她的小动作,注意力全在她的左手食指上,枯色白的食指侧面有一道疤,新的,锐红的颜色,就那么一道三厘米的疤,把她整个人都衬成另样的白,一种不属于现实的白色。
晚樱在镜中,发现男人目光的落脚。
“这只是被龙虾钳子戳到的疤痕。”她以微弱的声音开口。
这话听上去像极了辩解,仿佛在说只是不小心弄到的,而不是被什么东西伤害的。
她并没有那么惨一样。
谢南远沉默两秒,目光并未从她食指上挪开,只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
“……”
“不管怎么说,总在受伤不是么?”他冷不丁地补了一句。
昨夜暴雨的最后一瓢,兜头浇下来,晚樱整个湿在电梯的角落里,她迅速撤回只有几秒与他对视的目光,把脸偏向一边,咬死下唇,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一般。
谢南远自觉失言,冲撞到这位脆弱的女士,他也撤回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垂下头整理着头盔底部毫无异样的耳机线。
电梯持续,匀速地下落。
13层……
12层。
……
一直没人进电梯。
谢南远以为沉默会持续,到她在一层走出电梯为止。
耳机的充电软塞被他第六次重新摁回去时,谢南远听见身旁女人幽幽开口:“……还手?”
比八分音符更慢的语速,微上扬的尾调,细述出她的诧异、不理解,和无能为力。
似乎是她无法想象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重复他说过的两个字而已。
不怪晚樱会这样想,她甚至在想,谢南远是没见过徐之贤,没见过徐之贤睥睨的目光,高高在上,绝对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姿态,当然,也没见识过徐之贤挥拳头时,眼里那种拆骨饮血的狠劲。
如果见过,他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
谢南远见过,从她那具胴/体上的斑驳颜色就领教过,他可以想象出那个人下手有多狠。
有多不把眼前这个女人当回事,有多不把她当个人看。
“当然不是让你去和他进行身体对抗。”他右手拎着头盔,左手掌着头盔顶部,说话时左手有一秒撤离,在空中悬了一秒,重新拍在头盔上,发出清脆地一声“嘭”响。
响音落地,他接着说:“起码你得有一点反抗的意识吧,被按着宰的羊还会蹬脚呢。”
——啵。
一个透明泡泡在晚樱的耳边爆掉。
不存在的泡泡,填着她一切的逆来顺受。
被按着宰的羊还会蹬脚呢。
而你呢。
晚樱,你只会忍着,只会看着。
忍着痛,看着伤。
这是晚樱在心里问自己的,她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从来没想过。
母亲对她说,结婚后女人被打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她也被父亲打,都是被打过来的,熬几年就好了,熬到后面父亲也不怎么打她了。再说,她现在嫁个有名有钱的律师,住在他们那一辈拼一辈子也住不起的高档公寓里,吃着几百块一扇的进口牛排,被打两下根本不算什么事情,已经算福气很好了。
父亲对她说,男子汉大丈夫,男人有点脾气是正常的,只要女人听话,把老公伺候得好好的,不惹老公生气的话就不会被打了,生活里要有眼水会看事,被打也要忍着,忍忍就过去了。
……
……
要忍耐,要懂事,要三从四德。
以上,诸如以类,是晚樱耳朵都听起茧子的话。
而眼前这个昨天才认识的男人却对她说,要还手,要反抗,被按着宰时要蹬脚。
她的内心掀出一浪海啸,中心涌出的激流从她眼神里奔了出来。她的眼睛久违地亮了一瞬,紧接着在海的余流里听见电梯到层的提示音。
叮——
1层到了。
要到负一层的谢南远目送晚樱离开,她的脚步尚且虚浮,像是倒立的树枝强行撑着树干在行走,每一步都显得困难和挣扎。
她走出去,留个颤萎的背影给他。
在电梯门完全闭合之前,她转过半张脸,眸光低垂如弱柳,颤了颤睫毛,低声说:“昨晚谢谢你。”
谢谢你的出手相助。
她都知道。
是他找了物业投诉,让她不用受一整晚暴雨的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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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锅里油温到180度时,把活的大号龙虾倒入锅中,瞬炸至深红色,虾头和虾背中间爆出金黄色胃液,翻滚状如打碎的蛋花。
晚樱在出餐口,隔着明厨明档的透明玻璃,看着油锅里翻滚膨胀开身体的龙虾,它们高高扬着钳子,渴生的姿态,却是在向死地沸腾着。
……好像她啊。
万般是命,不得已地向死沸腾着。
身旁是王经理和李佳彤的交谈声,李佳彤在十分钟前被客人投诉服务态度不好,王经理正在教育她。说是教育,其实是几句轻飘飘的话,无关痛痒,王经理甚至是微微笑着说的,李佳彤也半嗔半笑地应着。
看上去,两人更像是在开玩笑。
王经理话锋一转,突然把话题引到晚樱身上,王经理说:“佳彤,要我说啊,你就该多向晚樱学习,她就从没因为服务态度问题被投诉过。”
“那我可做不到。”李佳彤煞有介事地说,“她多能忍啊,上回有客人喝醉了吐到她脸上,她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很好啊,天生干服务行业的料啊!你说是吧,晚樱?”王经理提了音调,并把目光投向晚樱。
“……”
这算是在表扬她吗?
那她应该高兴。
晚樱对上王经理的目光,稍显僵硬地扯出一个迎合的微笑。
吐在她脸上,该生气对不对,但是那只是呕吐物,顶多恶心,却不令她剧痛。
月入过两万的特级厨师用漏勺将龙虾尽数打捞,红亮亮地沥在旁边,那颜色晕进晚樱的眼里,让她不禁联想到相似的红,结合王经理的“表扬”她的话,红的层次更加深,深到一顶亮面红色头盔上去,深到谢南远的身影上去。
【被按着宰的羊还会蹬脚呢。】
清晰的男音回响在心崖,她的目光在虚空里涣散,无法聚焦,已经全身心地去思考他说的话。
不反抗的话,早晚毙命在苦溺的沼泽里。
反抗的话……
如何反抗?
反抗了就能成功吗?那可是徐之贤。坐在十米书海里,永远高高在上的徐之贤。
想得失神,连档口里的墩子叫她上菜都没听见,一盘咸蛋黄龙虾已近在眼前。
“8号桌的。”
晚樱撤回动荡的思绪,端上龙虾,向客区走去。
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四壁漆着各种龙虾做法的卡通壁画,短柱方灯悬在头顶,高低错落,遍布令人充满食欲的明黄射灯,色温调到恰好,不会令人眼疲劳。
16英寸的烫花瓷盘沉在晚樱瘦白的双手里,足有她四个脸大的盘面,顶部一颗金黄圆润的咸蛋黄摇摇欲坠。
她避开有客人在的方位,尽职地小心翼翼将瓷盘摆往餐桌的中心地带,顺便以竭尽全力才能使出来的轻快口气完成每日上菜时的推销任务:“用餐愉快哦,拍照打卡朋友圈挤满50个赞可以打八八折哦。”
“四十九个行不行啊?”
年轻,轻快愉悦的女声提问,引得在座其他人发出笑容,是包容,不杂一丝嘲意的笑容。
“抱歉,不可以哦。”晚樱维持着“天生干服务行业”的微笑,“是要五十个以上——”
戛然而止。
她对上提问者的视线,声音和呼吸都消失一秒,迅速再接上,不自知地结巴了一下,“五、五十个以上才可以。”
热闹轻松的用餐氛围,晚樱蜡着笑容的脸分外格格不入,她用比猎豹捕猎时奔跑更快的速度收回视线,仓促地开口:“有需要请按服务铃,用餐愉快。”
“……”
晚樱避到洗手间里,冷水搓过的脸更加没有血色,记不清第几次,抬起头来时,陷进镜中身后人亟待考究的目光里。
深究。
闪烁。
……
要很多的解释泼洒开来。
并不坐以待毙,她主动转过身,露出干服务行业就该有的要命微笑,“你好,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
“需要纸巾吗?”
“不。”
“那是需要加菜吗?”晚樱继续问。
“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如果是关于集赞的活动,是必须五十个以上的。”她答非所问,她心里有鬼。
“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需要剥虾服务的话,我马上就会过去为您提供。”她面不改色。
“……”
没有接话,只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混着春天里第一抹绿的香水味道,有柳含飞絮,有桃盛嫩红,什么都有,还有心头血滚的烫。
女人微卷散着优雅光泽的长发密在晚樱身上,她拥紧晚樱,轻语一句在所有电影里都显得超级老掉牙的话: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