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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命如菅草 ...

  •   正光三年八月初二,丑正。
      洛阳的佛寺还未传出袅袅烟火,贵人们还沉浸在温暖的梦乡中;渭水边的农户还未开始准备朝食,但有人因今年的干旱愁得一夜未睡;大江边的树木还是一片苍翠,有些渔民正偷偷趁着暗色出船捕鱼。
      怀朔镇迎来了第二场雪。
      厚重的雪云压向大地,雪寂静飘落,枝条被坠得不时发出断裂声。黑影绰绰,几只不知名的鸟在枝头跳动,震下来一树玉花。
      羊圈内,叱奴挤在羊群中,双手都揣在衣袖里,发着抖,险而又险地躲开落下来的雪块。
      由连就没有这么幸运,雪从他的领口灌了进去。“啊!凉!凉!”他拍打着自己的后脖领,但因为穿得太厚,这个动作怎么看怎么滑稽。
      穆仁突然出现在由连背后,狠狠给了他后脑勺一掌:“收声!你想吵到主人吗?”
      “主人不都醒了?不是他老人家让我来看这家伙有没有冻死么?”由连不服气地辩解。
      一只小羊在叱奴的脚面卧下,狼少年俯身将它抱起来。
      “就你话多!”穆仁瞪了他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瞪向叱奴,“把那玩意儿放下!进屋睡觉!”
      叱奴愣愣地跟在父子俩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他观望了快二十天的房屋。屋里真的很暖,还残留着食物的气息,只有一点点寒风会漏进来。
      穆仁在翻枕头,低声使唤由连:“孤涂,你把叱奴那身脏皮扒下来,把你旧衣服给他拿一件。”
      “为什么要对这小子这么好,”由连把呆站在木箱前的叱奴踹开,“阿爷您找到出高价买他的人了?”
      “还在找。他在羊圈睡了两旬,那衣服把被褥弄脏怎么办?你处理?”
      总之半刻钟后,叱奴糊里糊涂地睡在了父子二人脚下。被褥破得四处漏洞,被父子俩扯去大半,穆仁的鼾声吵闹,由连的脚很臭,但是叱奴睡得很香甜。
      他可能做了一个美梦,这让他保持着好心情醒来,还对准备用脚踢醒自己的由连咧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长生天呐,我昨日下手太重把他打傻了不成?”由连紧紧捂住眼,好像再看他一眼就会被灼瞎似的。
      系好旧皮袍的领口,叱奴飞快拉开门跑到院子里。细雪落满人间,将多彩世界染作一片纯白,连灰扑扑的土房都纯洁可爱起来。昨夜落在树上的胖鸟还停在枝桠处,对一头乱发的狼少年一阵叽叽喳喳。
      “吃,吃完铲雪,铲完雪牧羊。”穆仁把胡饼怼在他胸口。
      “喏。”叱奴发现胡饼居然有些烫手,他再次咧开那个灿烂笑容。
      穆仁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叱奴居然在门口遇见了万俟利伐,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那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就立刻打马离去。
      “打一顿,再给个胡饼,这种事情我们见多了。”“不打不相识”的四人在草场上相聚,说起这件事时,三角眼的乌恩老成地叹着气。
      “唉,我家主人只会打一顿,打一顿,再打一顿,一顿又一顿,”长脸的阿长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疤,“叱奴的主人虽然对你很冷淡,但还是很关照你啊。”他显然十分羡慕。
      黑脸胡斯楞直接过来扒叱奴的衣服:“你的伤怎么样?”
      叱奴对这个过分热情的家伙有点不习惯,向后又被羊顶住,只好强硬挥开他的手:“没有大碍,你呢?”
      “我根本就没被伤到!”胡斯楞大着舌头,使劲拍拍胸膛,忍住痛呼出声的冲动,“我比你壮多了!”
      羊群在白雪覆盖的草地上缓慢移动,用蹄和嘴翻出雪下的草根来,盯着地面慢慢咀嚼。几个牧子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较有经验的三角眼告诉众人,是时候带羊儿去河边饮水了。
      雪原茫茫,与天相接,一切鲜亮的颜色都被雪抹去。在及踝的雪坑中跋涉极消耗体力,少年们机械地挪动着身体,头脑一片空白。
      而一个小小的红点,就在这时出现在胡斯楞面前。
      “这是?”他堪堪停住脚,蹲下细看。
      一个带血的脚印。
      脚印是由人光着脚踩下的,体温融化了一部分冰雪,热血又混合雪水复冻结成冰。薄薄一层雪覆盖在脚印上,隐去了大部分猩红。
      这枚脚印比胡斯楞的小了不少,多半属于一个小孩子。牧子抬头望,脚印自然不止一个,细看之下一串血脚印像开放在雪中的艳丽花朵一般,向河边延伸而去。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这人被伤了腿?流了这么多血?
      越近河处,脚印间的间隔越来越小,红色越来越多。一串马蹄印出现在不远处,始终与人脚印平行。
      每一处痕迹都清晰地映进牧子眼中,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卓越视力。
      河滩上,脚印消失了,地上残留着两个刚好能容纳下膝盖的深坑,一个粗劣的小木雕落在坑边。
      骑马的人故意将那孩子驱赶到此处,让他忍受着血液流失的痛苦、忍受着雪域的寒冷、带着绝望和恐惧……跪在这里。
      阿长大叫一声,扑过去死死抓住那个小物件。“小黑马……这是我去岁送给阿来夫的!”
      牧子没法安慰他。因为几尺外,血液已铺洒满地面,一圈又一圈地晕开,像传说中的锦缎。黑色血块与一些粘稠的粉色物体冻结在鲜红冰面上,无人想去猜测它们本应属于人体的什么部位。拖拽的痕迹延伸到河边,血消失在冰面下。
      河流已近冻结,凛风暂歇,原上鸦雀无声。
      “阿来夫……我早告诉过他……手脚要干净点……”阿长颓然跪地。
      “蠢货……何必冒雪跑出来……你能跑得过马么……”他把头埋下去,让热泪流进血里。
      “阿来夫是他弟弟。”三角眼仰脸看向虚空中的某个位置,好像在对叱奴解释,又好像在送别。
      胡斯楞笨拙地双手合十,念诵起叱奴听不太懂的经文:“……愿他消除一切业障,早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一种酸涩混合胀痛的感觉从叱奴的胸口升起,堵在他的喉咙口,他声音嘶哑:“我们……可以去告官……”
      胡斯楞摇摇头:“如果主人事先和官府报告过,仆人又犯了大错,他就有权杀……”
      阿长从指缝间漏出一声极微弱的呜咽,黑脸立刻吞下了未说的残酷语句。
      天又暗了几分,一些冰凉的细沫飘落下来。又下雪了。
      叱奴伸出手,雪花迅速在他手心消融。
      奴仆命如草芥。阿长的主人心狠手辣,常以棍棒对待他,可以轻易杀掉他的兄弟;胡斯楞的主人因他强壮,于是好吃好喝喂养他,将他培养成猎鹿的犬、战场上的盾;利伐性情冷淡疏离,对叱奴几乎不闻不问,眼不见为净。他们本质都是相同的,他们从没把奴仆看作和他们平等的人。
      狼少年对利伐有过感激之情,毕竟是那个人收留了他,给了他衣食,让他活下去。但这份感激从他外出牧羊开始就消失了大半——他做了费也头,为利伐干活,利伐给他回报,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更何况这这回报仅是填不饱肚子的残羹冷炙、他人穿破的旧皮袍,仅是羊圈的一角、马棚的干草堆、他人脚下的方寸之地!
      凭什么,用这样的“恩情”来要求人将生命交予他人,从此受主人的折辱、殴打,甚至要接受他带来的死亡?何人所定,主人永远高高在上,享受温暖与饱足?何人所定,牧子要比他人低一等?
      我们的生命,这样微贱吗?
      心脏在胸腔中搏动,叱奴的目光越过冰河,越过雪原,落在那座嵯峨镇城上。
      一片雪花脆弱而微小。然而,当这场雪自北方而起,席卷天下时,将无人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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