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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万俟部 ...

  •   “你与胡斯楞硬碰硬?被他打得腿瘸眼青?”
      “你就不能趁他受伤时直接把他打服?还特意等他十天让他养好伤?叱奴都是你这样的傻子?”
      乡间荒路上,由连自上到下拍打着叱奴,后者时不时被拍到伤处,发出一声声闷哼。
      “狼群看不过他这幅蠢样,于是把这个大麻烦扔给我们,你还不明白么,孤涂(儿子)。”穆仁手中拿着两人的农具,领羊群大步向前。
      穆仁是由连的父亲,他对亲生儿子的态度平平,远比不上对主人万俟利伐的态度热切。他们父子两个负责耕种田地,种出制作胡饼的原料:粟与麦;叱奴负责牧羊和挤羊奶,偶尔也负责摘些野果采些野菜。
      叱奴不言不语,用冰凉的掌心覆上脸颊处的红肿,感觉好受了些。
      “喂,前面的人让让!让我们的马先过去!”身后有人在喊。
      穆仁依言将羊群赶到路边。
      “谢——呃——”来者的马上也挂着万俟部的标识,看清楚穆仁的脸后突然皱起眉。
      “利伐家的人,离他们远点。”另一个人对他小声说。
      两骑领着马群绝尘而去,穆仁脸色铁青,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叱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万俟氏部族对利伐家的态度有些问题。单从一点来说:按常理,左近牧子通常结伴放牧,邻里农户时常搭伙耕田,但却无一人愿与利伐家三仆互相帮扶,甚至不愿与这几人交谈——连找茬的胡斯楞等人都是他族牧子。来到这里数十天,叱奴还未和除哨兵外的万俟族人搭过话。
      他暗暗打量由连,相比利伐、穆仁,此人或许会吐露些造成这种事态的缘由。
      复行数百步,万俟氏聚居的村落映入眼帘。一片低矮土房毫无规律地排列在这里,如同胡饼上撒的胡麻粒。不断有人扛着农具或赶着牲畜群进入一个个院落,炊烟升起,在半空连成薄雾。
      如果叱奴到过中原,他会发现这些北地房屋与那里的形制有点不同——土墙被夯得更厚,窗被开得更小,屋顶的干草泥块和破毛毡比瓦还多。不过,穷困都是相同的,房高都是一样的矮,屋内都是一样的昏暗,院落都是一样的杂乱无章。
      今晚乌云蔽月,羊圈一片黑暗,叱奴只好借着主屋微乎其微的光亮数羊。
      “你的饭。”一个木碗被撂在羊圈边,碗中液体洒了大半。
      叱奴没有动,他闻不到粥或奶的香气,那碗里只有清水。
      “阿爷说,在我们万俟部,好酒好肉是给勇士的,你打架打输了,算不上勇士,只配喝水。”由连一副看戏的表情。
      叱奴看都没看他一眼,端起碗一饮而尽。
      “接下来是主人的命令,”木碗被一鞭抽飞,“他说你与他族仆役斗殴,差点引起争端,该赏你十鞭子。”
      “主人当真这样说?还是,我有冒犯到你?”叱奴跃到羊圈内,迅速撤远。
      “你以为我在借机报私仇?错!主人最恨仆从不听管教滥用武力!去年……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挨鞭子吧!”
      哦,去年发生了什么吗?
      两人隔着一道矮矮的石墙对视,由连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手中鞭子发出破空声。
      忍一时,争千秋。叱奴叹了一口气,将袖子撸下来赤裸上身:“主命不可违,是我有错。”
      他静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任由鞭子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由连的技术很“好”,白皙皮肤只鼓起一道道红痕,而不见血,与闪电疤痕混在一起,辨不清两者。
      忍着疼痛,叱奴看到墙角好像有一个黑影一闪而逝。

      万俟利伐悄悄走出自家宅院。他没接过穆仁递来的火把,也没去后院牵马,摸着黑独自走在土路上。
      他今年三十四岁,在当下,这个岁数意味着他已经开始由中年步入老年。三十多年,他虽然没攒下填满山谷的牛羊、连成片的良田,但也从一无所有的费也头变成有些资财的小地主,足够他供养自己的家室。他听从渠帅的指挥,几次击破小股侵扰边境的蠕蠕,慢慢爬到队主的位置上,手下领了上百人。可是……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一切都变了。
      土路尽头,一片毡帐正立在村外。是渠帅,他带着万俟部还在游牧的所有人和牲畜来到了这里。
      万俟利伐握紧拳,尽力挺直腰板,走向最高最大的那个帐篷。
      “……粮中掺了好多石沙,还有发霉腐坏的。”帐中有数十人,大多是族中精壮勇武的汉子,还有经常处理族中庶务的德高望重之人。众人围着火坑席地而坐,有人在朝主位上的壮年人说着话。
      壮年人是万俟部渠帅,万俟普拔,其人勇猛果敢有武力,豹头环眼,腰带十围。早年脾气暴躁,曾经赤手空拳打死不服管教的烈马,成为渠帅后性情内敛许多,但他状似无意瞥过来的警戒眼神还是让利伐心头一寒。
      确认了来者是族人,普拔收回目光。
      利伐合上帐门。没有人给他让位置,他只能在门边坐下。
      “大家都知道,破六韩哪次不是把最好的粮食交上去?结果却每每分到这些歪瓜裂枣。分的食物越来越差,分摊到个人头上的赋役也越来越重,沃野镇人人都满心怨愤!”说到最后,说话的人“啪”地一拍大腿。
      “莫其哈,你来说说?”上位者捋着胡须点点头,转向另一个中年人。
      “是,渠长!不止沃野镇,六镇之内,家家都在领次等粮!就是这些次等粮,尚且还不能准时拿到!怀朔镇已经拖了我们两月未发!我们放弃了牛羊和草原,困在田垄间,官府回报给我们什么?越来越硌牙的胡饼?越来越瘦小的牛羊?还有饿得走不动路的家人?”
      莫其哈话音未落,众人都轰然应和起来,各种诉苦、抱怨掺杂在一起,隆隆冲击着利伐的耳朵。
      “阿爷!我们不能再忍下去!”一个年轻人豁然站起。
      利伐认得他,他是渠长最倚重的儿子受洛干,长相、体态和性格完全就是他父亲年轻时的翻版。
      篝火摇曳,狰狞的影子在帐壁上张牙舞爪,一如众人心中蓬勃生发的恚怒。
      帐内唯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开口了,他是万俟部最年长的老人,曾经和故去的老渠长并肩作战,甚至见到过高祖天可汗。其他人安静下来听着他苍老颤抖的声音,以示尊重。
      “郎君说得是,渠长,狼被拔了牙就只能等死!官府让我们的勇士饿得两股战战,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就是在拔我们的牙!”
      “白雪已经覆盖了漠北,寒冰正向我们靠近,七月降雪时有降下了本不该降落的雷电——这一切都是不祥之兆!我们咳咳咳——我们不能在此时被拔掉牙齿、被抛弃在雪中!为了万俟部的昌盛!渠长!”
      火光跃动,映得老者的皱纹愈加深刻,映得年轻人的面庞通红,映得中年人的表情阴晴不定。毡帐里的空气如凝固一般,所有人都暗暗屏住呼吸盯着渠帅。
      “我会先与杨将军禀明情况,”万俟普拔双眉拧成死结,两手几次紧握,又复松开,最终说道,“如果交涉结果还不能让我们满意,我将去见破六韩的领头人。”
      他的声音如同狮子吼,闷闷地直击每个人胸膛。有些人脸上仍有不忿之色,万俟受洛干显然也胸怀不满,但他不敢向父亲发难,于是用那双鹰一样凶狠的眼睛将他们的反对一一逼回口中。
      “就这样定了。在有结果之前,我们必须忍耐。先种好你们的地,牧好你们的牲畜。”
      万俟普拔扫视帐内,利伐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尤其久,久到自己将要控制不住颤栗,“还有,管好你们的奴仆。”
      “为了万俟部。”众人俯首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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