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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塞上秋狩 ...

  •   骤雪初霁,青空高远,长空澄澈,草海茫茫。几缕轻云编织于蔚蓝天幕中,天穹下,及膝野草蔓延过缓坡,连成无边无际的绿原。
      天地之间,一支轻骑正疾行而来。
      一行约有十余骑,人人均着交领左衽的窄袖衣袍,头戴胡帽,腰束革带,脚蹬革靴。另有十余匹从马,驮负着毛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猎物,还有空空如也的箭囊。他们必然已行了一段时间路,人、马口鼻中呼出的雾气并未完全顺风弥散开,在髭须上凝成白霜。
      当先一人身姿轻盈灵活,骑术精湛,□□青骊马吐息悠长,步伐独特。其余几人缀在他身后十数丈外,无论如何暗中施力,始终无法追及。
      骏马缘坡驰骋,先头那人已行至坡顶处。他俯望坡底,不知为何勒住了缰绳。众人见状,皆收缰放慢速度,唯有一名褐袍青年反倒催动马儿,加速冲到了那人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这青年身姿英武,长头高颧,鼻挺而唇薄。一对鹰翅般的浓密长眉时常舒展开,眉下细长双目精光慑人。因此虽然他身上戎袍的袖口已经磨损至褪色,腰间的金属饰物也略有锈蚀,他人却绝不会将他认作仆从,反而下意识对他以礼相待。
      “万景纵马之姿,真如迅雷烈风!”他对领先之人面带热络笑容说道,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爽朗声音回荡在草原上。
      万景生得一副善骑射的强健身躯,厚实的皮袍也没遮住那猿臂虎背。他蓄须未久,还存留着一点少年时的青涩,听闻夸奖顿时面带喜色,轻轻抚摸青骊马的脖颈:“当真?不枉我与河西商贾纠缠半日,买得这匹走马。”
      “确是好马!不枉尔对那商贾施压了许久官威,外兵史公!”有一人在二骑身后笑道,还伸手“啪”地拍了下马屁股。
      青骊受惊,向前窜出数步。万景反应极快,突逢惊扰仍身形稳当,熟练地安抚好坐骑,拧身指向笑呵呵的作怪者:“那奸商蓄意抬价!我不过教训教训他!尔莫要取笑乃——”
      褐袍青年出言喝止:“万景!”
      万景被打断,赌气一甩头,竟快速大声重喊了一遍:“莫要取笑乃公!”
      “哈哈哈——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充什么长者?”作怪者不但不以为忤,还捋着自己的胡须继续挑衅。
      “遵业兄……”褐袍青年无奈地抹了把脸,抹掉唇周的冰碴。
      万景那张脸久经风吹日晒,此时已肉眼可见地涨红。他立起双眉,驭马冲了过来。
      “哇呀呀,贺六浑,此子乃我怀朔之外兵史,官威正盛,尔还不快拜?”遵业扯着青年的褐袍,笑嘻嘻地躲过一击。
      三骑乱作一团。北地民风尚武,几人虽是打闹,却也不收力,拳拳到肉。随扈立在一旁等待,两拨人之外,一个看起来与遵业年岁相仿的中年人观望片刻,默默插入了“混战”。
      “万景,向遵业兄道歉。他长你十余岁,你不该如此无礼。”两人终于将一老一小分开,贺六浑一手扯正领子,一手拽缰绳。
      遵业的胡帽歪了,但笑意始终未变——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混合着自傲和游戏处世的笑意。万景与这笑面虎针锋相对,两人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良久,少年怀朔外兵史高昂起头,与他的青骊同时重重“哼”了一声,回身跑下山去。
      “贺六浑,你这话不对,怨不得万景不听,”遵业将胡帽摘下来拍灰,一缕白气从他头顶袅袅升空,“如今的世道,不是讲礼的世道。说‘礼’是无用功,武勇才是硬道理。”
      贺六浑垂眸干笑了一声。
      他抬手指向一人一马离去的方位,那里的草原隐隐呈现不寻常的焦黑色,或许就是方才万景驻马眺望的原因。
      “我们过去看看,遵业兄?”贺六浑征询左右两个中年人的意见,“利伐兄?”
      “喏。”遵业怪模怪样地行了个揖礼。表字利伐的中年人则依旧不发一语,干练地点头表示明白。
      三骑在前,群马在后,冲下坡来。风在耳旁呼啸,为马队添上双翼,蹄声阵阵,扬起雪沫。
      放任马儿借冲力撒欢奔跑,贺六浑在疾驰中低头看向草间:“此处积雪竟已如此之多。”
      “我们清晨在南边围猎时,那骤雪只下了两刻,自然积得不深;越向北,雪越大。”遵业收敛了笑容。
      贺六浑眉头紧皱:“此地属漠南,七月降雪便已没马蹄,不知漠北情况如何。”
      “漠北……柔然人……”利伐咕哝着。
      短短两个词汇如同千石寒冰压在几人心上。身后的从马仍然满载猎物,马蹄依然在轻快地腾跃,但射猎和纵马带来的喜悦已荡然无存,风鼓动耳膜的声音变得如此让人焦躁。
      “‘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
      遵业唱起了歌,笑容已完全从他脸上消失,这使他像是换了个人。听闻此歌,贺六浑琥珀色的眼睛中有风暴在酝酿,眼神锐利异常。利伐的表情阴沉,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是两年前的一首流行诗歌《阿那瓌》。正光元年,柔然阿那瓌在内讧中失势,为郁久闾示发所败,率轻骑南投北魏。阿那瓌抵达洛阳时,场面极大,全城轰动,万人空巷。朝廷封他为朔方郡公,蠕蠕王,当他北还时,又赠以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并粟二十万石。但他北还的步伐被多种原因阻碍,现下正与部下十万柔然难民驻扎在怀朔镇北的无结山吐若奚泉。
      显然,生活在怀朔的众人对这些举措心怀不满。
      “漠北再度冰封,那批柔然人肯定又要以此为借口推迟北归。”
      “蠕蠕从不知何为信义!倾六镇之资也买不回他们的忠诚!朝廷还把他们安置在边境,难道不怕养虎为患?”
      “北地降雪,镇内粮秣且无法保障,我们还要供养那群柔然杂种?”
      众人越说越怒,趁着原上无人,将对朝廷和军镇上层的种种怨愤吼了个痛快,半晌才注意到远处挥舞马鞭的人影。
      万景挥着鞭,□□青骊马不安地踩着一块墨黑的土地。远远望去,那块焦土以中央的一个小土堆为心,方圆大概一里内再无一棵直立的青草,整整齐齐以黑土铺成个圆,边缘处的草茎毫发无伤。这圆如此突兀,像是碧绿锦缎上被人拿着规矩刻意烧出的洞,散发着古怪感。
      “你们快来看!”万景罕见地主动在几人面前下了马,摇摇晃晃地蹲在一个狼脚印旁用手比量着。
      贺六浑捻捻手指上残留的碳黑:“这里被火烧过。”
      遵业立马在圆外,指向圆心处的隆起:“那是什么?”
      利伐在万景旁边蹲下身,一道研究起狼脚印。
      “这几头狼得有五尺长——等等!这些脚印连起来,又是一个以土堆为中心的圆!”
      “那儿还有一圈!那脚印比这几个还大!”
      贺六浑大步走向中央土堆,完全不在意黑炭是否会沾污皮靴,听到两人的分析后开始分出注意观察脚下一圈一圈的狼脚印。
      黑圈最外围的狼脚印也最多最杂乱,它们属于狼群中地位最低、体型最小、数目最多的成员。由外向内,约有九层群狼踩踏出的圆,每一层的脚印都要比外一层大一圈。行至中央,那脚印竟比人的脚掌要长出半尺——这会是一头怎样的巨狼!
      他越观察越心惊。踩上巨狼脚印的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一双庞大无匹的冰蓝双眸猛地睁开,他几乎能看清它阴森双瞳中细如蛛丝的浅色纹络,几乎能感受到它冰毫间蒸腾而上的寒气。他无端想起曾经于林间见到的巫觋,她们披着破烂不堪的法袍,手持铃鼓,烟雾缭绕着她们的吟唱。
      那歌中唱的是……狼圈……狼神……长生天……轮回……
      贺六浑狠狠打了一个激灵,飞速向后退了数步,使劲甩甩头,紧握住刀柄抽出刀。
      武器带给他继续向前的信心,让他迅速从回忆和幻觉中回到现实。
      小土堆——不,那实际是个被尘土的覆盖毛毡堆——颤动了一下。
      调整好呼吸,活动好手腕,贺六浑谨慎地以刀尖挑起毛皮。
      一团蓬乱的毛发露出缝隙。
      人?还是狼?
      他不敢放松,定睛细看许久。
      毛毡蠕动,一个黝黑的小脸冒了出来,两只黑中泛蓝的眼睛懵懵地看着他。
      一大一小对峙着。
      “希律律——"远处,马儿不耐烦地摆了摆头。
      贺六浑紧绷的双肩终于放松,收刀归鞘,走上前把那活物拎出毛毡堆。那是个少年,应当正在抽条的年纪,精瘦得如同木杆,像只小雉一样在风中晃悠着。他浑身光溜溜,虽然盯着贺六浑的方向,双眼却并未聚焦,眼神呆滞,一点反抗的意愿都没有。
      “你是何方人氏?”贺六浑问他。
      “何方……人氏……?”少年四顾茫然,学了一遍他的话,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万景边在袍子上抹着手边走过来。“这就是纵火犯?”他失望地上下打量。
      贺六浑也很失望,一种被幻影欺骗的恼火从心头升起。他随手把少年推到一边,拉起毛毡抖了抖。
      ——空无一物。
      尘灰飞扬,呛得几人一阵咳嗽。仍高高骑在马上的遵业看着他们这一顿毫无收获的折腾,不厚道地发出一连串大笑。
      “无趣。”万景说出贺六浑心里的话。
      “这小子倒命大,”利伐靠近重新披上毛毡的少年,拽出他的胳膊,“他被雷霆劈过,居然还活着。”
      那根黑一块白一块的细瘦胳臂上缠绕着狰狞的树桠状鲜红纹路。
      贺六浑凑过来:“雨雪怎会有雷霆?雷霆过后还能存活?草原为雷电天火所毁,他却毫发无伤?”
      少年不为所动,毫不辩解,固执地瞪着他那双呆兮兮的眼睛。
      万景蹬了他一脚:“叱奴(狼)!你不敢出声,是怕老子剁了你这个柔然崽子吧!”
      “我咳……不是……”这一脚似乎让他找回些许神识,少年终于开口。
      贺六浑和万景交换了一个眼神。此人口音与他们全然一致,而和柔然人不同;牙齿整齐白净,皮肤擦净后也极为白皙,不像个过苦日子的蠕蠕。
      “你是何方人氏?”贺六浑再次问道。
      少年的眼神灵动许多,痛苦的表情也越发真实:“我不知……”
      “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不知……”
      “你的部族?渠长是何人?”看他的长相并不像汉人。
      “……”
      他拼命摇头,又伏回土间。站着的三人面面相觑,利伐盯了一会儿毛毡,拎起一角给两人看:“这块毛毡本应是牧民支帐篷所用,毛绳还系在角上。”
      “斛律?万俟?破六韩?总之肯定是附近哪个部落跑丢的小子,雪天找不到归路,被雷劈傻了。”万景失去耐心,打个唿哨招来自己的青骊。
      “我在族中似乎从未见过此人。”利伐若有所思。
      贺六浑又一次把少年拎起,让他面朝利伐。“他又遭雷劈又遇狼群仍大难不死,被我们遇上了就不能坐视不管。他没有路引,我无法带他入镇。利伐兄家中或许缺个费也头(牧子)?可以让他暂且在羊圈安身。”
      利伐听到“费也头”一词,脸色一沉。贺六浑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好像想到了什么,正欲道歉,被他挥手制止。
      少年蓬乱的头发被大力攥住,被迫抬起脸,幽蓝眼瞳中映出个三十出头、却过早地满面风霜的男人。
      利伐眼神冷漠,声音也不带一分感情:“算这小叱奴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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