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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长夜漫漫。
      苍穹浩瀚,与茫无涯际的草原相接,涂抹着浓稠的黑暗。烈风亘古不息,呼号咆哮,云海被席卷裹挟,奔涌于天际,逐渐掩盖住黯淡星辰。
      野草倒伏,草尖齐齐向东。草海中央,一小块地面平静得突兀。
      这是座极小的帐篷,粗陋、渺小,在初秋草丛茂盛的高原上非常不起眼,即使是擅捕狡兔的神鹰也难以在夜色中发现它。强风吹拂下,支撑帐顶的木杆已经倾斜,厚重的毛毡无声滑落了一层。
      帐前卧了只大犬,毛色灰黄,脑袋安稳地搭在前爪上,身体盘成一圈,紧紧护着肚皮下好不容易捂热的衰草。帐内鼾声如雷,两个人影和衣而卧,在地母的怀抱中睡得正酣。两匹棕马垂首阖眼立于不远处,任由鬃毛拂面乱飞。
      最后一丝星光完全消失。
      鼾声渐弱,一犬二马湿润的鼻头微微耸动。
      启明星仍未升起,皓月亦不知所踪。夜未央,风向悄然开始发生变化。
      大犬立起双耳,翘首向北眺望;马儿摆动尾鬃,下意识用前蹄刨了刨地面。帐篷被风吹开一个小口,隐约能看到牧民们的睡脸。两人都紧皱眉头,翻身的频率越来越高,似乎在努力挣扎出梦境。
      但他们仍未醒来。
      风吼声愈发吵闹,草叶上慢慢积起白霜,凛风中夹带细小的冰凌,随着呼吸,不断往五个生灵温暖的身体里钻。
      瞬息之间,寒冷的空气已笼罩草原。冰花爬上皮毛,爬上帐篷,爬上马蹄。
      猛犬振声狂吠,骏马踏地长嘶。瘦长脸的牧民终于睁开眼,琥珀色眼瞳中闪过迷茫。但他立刻清醒过来站起身,一手掀门帘,一手抓起弓矢,钻出帐篷时迅速蹬了仍眼皮紧闭的同伴一脚。
      “你是头瞎马么?努干?走路长点眼!”地上躺着的圆脸汉子嚷道。
      “呼格吉乐!快出来!”长脸努干的声音被风声吹散。
      圆脸的呼格吉乐脾气暴躁,用碳坑的余热点燃火把,骂骂咧咧着跨出帐篷。
      下一秒,骂声戛然而止。
      白雪在他的额头融化,朔风瞬间将他的皮肤冻红。努干在奋力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大犬在朝未知的黑暗深处呲出獠牙。他瞳孔颤抖,浑身血流仿佛在此时冻结。
      他看到疏草摇曳,远近共有几十上百双黯淡的光点在燃烧,跳跃闪动在风雪间,如同鬼魅。最近的一双几乎要贴上努干的后背。
      自远古洪荒时起,这样的幽暗双眼就刻在每一个牧民的脑海里,与英雄的故事、恐怖的传说一起代代相传。
      “狼!努干!背后有狼!”
      呼格吉乐边大叫边挥舞火把,抽出腰刀使劲敲打金属带扣。
      听到金属相击声,努干身后的灰狼顿了一顿。机灵的牧马人却丝毫不停,纵身向前飞扑,双手抱住马儿粗壮的肩颈,蹬地拧腰发力,伸出腿挂上马背。马匹本已受惊,又经此一吓,人立而起猛蹬前蹄,将狼踢出丈余远。
      两人险而又险地控制住惊马,终于骑在马背上,不约而同松了半口气,有了些许面对劲敌的信心。
      “这里……有近百头狼——你看见了吗?小马驹那么大!我在草原上活了三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群!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
      呼格吉乐和努干都是部族中有名的猛士,手中的突厥刀为渠长所赠,沾过不知多少人血,但这遍野的猛兽让他心生退意。
      他腰间所挂的皮质刀鞘上,突厥人的狼纹愈发清晰。
      努干喘着粗气,两眼紧盯捕食者:“我们不能撤回族中,也不能继续去找马群,狼会跟来。”
      “向东,向东有山,山下有羊盘。”那背风的洼地更加温暖,此次突兀降温后一定会有人去,牧民能在那里找到帮手。
      风雪交加,方位难辨,只能靠记忆行路。对峙继续,他们驭马且转圈且退,帮对方警惕时不时来自背后的偷袭。狼群将包围圈越缩越小,饶是努干也难以保持沉着,他甚至能看清楚狼吻边垂下的涎水。
      狼嗥在这一刻划破夜幕。
      火把虚弱地燃烧,照亮一小块空间。雪雾散去,现出两头小山般的巨狼,踏雪而行,所过之处群狼俯首。
      假如真有神明存世,这两头硕大无朋的灵兽必然是祂用心而作的造物。它们通体洁白,眼睛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清澈,身姿矫健,步履轻快,似两朵风中轻云。
      雄狼体型最大,比雌狼还高出一尺多。狼王向前迈出一步,几个呼吸后便已近至二骑眼前。
      呼格吉乐不敢直视它的双瞳,只敢瞟一眼它和马头同样宽的巨掌。即使是骑着巫者传说中胜过长风的白马,想必也逃不过它的一击。
      几似冰针的毫毛从眼前拂过,鲜红大口中并未溢出预想中的腥膻之气,只有寒意,彻骨的寒意。
      “吱——咯——”是努干紧咬牙关的声音,他勒紧缰绳,费尽全力使坐骑在颤抖中保持直立。
      雌狼紧随它的伴侣,轻盈地掠过二人。两匹巨狼高昂头颅,为部族引明方向,背影复消散于风雪,狼群跟在它们身后,连一瞥都不屑于再投向猎物。
      手早已失去知觉,不知是冻伤还是握得太用力的缘故。两人两马紧盯着群狼的每一个动作,绷硬浑身肌肉,苦苦抓住这一线生机。呼格吉乐睚眦欲裂,但他不敢闭眼,生怕哪个瞬间恶狼会复起杀意,返回来咬掉他的脑袋。
      一心求生的人们专注于祈祷,均未注意到,南方天穹中央有道玄黑的身影正在阴云中翻滚。
      那是条能吞噬星月的巨龙,利爪一挥,便能夷平连绵山脉;稍一吐息,便能荡清海内阴霾。紫电似有生命,不停生长出新枝桠,紧紧缠绕着它横亘天际的刚劲身躯,像是要逼迫它盘作玉璧状。巨龙却不肯屈服,怒张双目绷直脊梁,蓄力要往云顶更高处去。疾电不断剥落下它的鳞片,伤口流出岩浆一样的金色鲜血,染在雷云上,积云便又厚重了一层。鳞片坠落如星屑,又散作细细雪花落向人间。
      头狼与它相比,不过区区蝼蚁。
      狼群悠哉而有序地撤退,给牧民留下惊惶与绝望。努干脱力地跪在只剩木杆的帐篷前喃喃自语,积雪已没过他的膝盖。
      “狼神啊……它们这是要去哪儿……”
      “白灾……白狼从北方带来了白灾……四月雪未融,七月未半又降大雪……食物和燃料还没准备足……”
      “羊羔马驹还没来得及长大……长生天在上……我们要怎么捱过这个冬天……”
      呼格吉乐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爱犬残破的尸骸。带血的狼脚印还印在雪上,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倏忽九天电龙降,惊马困兽避不及。山陵隳,风雪起,江河移位,四海战栗。
      南方……天雷落在了群狼离去的方向。是长生天在处罚为我们带来灾祸的白狼吗?
      呼格吉乐用疼痛难忍的脑袋想着,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正光三年七月庚申,有大流星如五斗器,起王良,东北流,长一丈许。王良主车骑,且曰:有军涉河,昭盛者事大。
      是日,月在昴北三寸;十一月乙卯,又如之。是兵加匈奴,且胡王之谪也。
      ——《魏书天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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