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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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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你若能杀了他,那倒也罢了。”人王万珩半歪在病榻上,有气无力地道,“可现下却万不能叫他死,明白,这里头的缘故吗?”
王子庚跪在塌前,面目一半隐在烛火明灭之间,使得一张英俊的脸庞晦明难定,他直挺挺地跪着,一言不发,嘴唇抿紧一线,露出轻易不展示人前的倔强。
“都什么时候了,还犟什么犟,你是想早早气死我啊……”万珩挣扎起来,却力有不逮又倒了回去。
王子庚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住他道:“父王,都是儿子不好,您打我吧,儿子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只怕,只怕是用不了多久,你就算想惹我生气,我都气不着了。”万珩气喘吁吁,断断续续。
王子庚眼圈一红,哽噎道:“都是儿子无能,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汤老贼对您下手,儿子对不住您……”
万珩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摇头道:“傻话,就凭你,拿什么去防,又能怎么防?汤牧辛,也不过是秋叶城那位皇帝的一条狗,皇帝要谁死,任九州之大,谁又能防得住?更何况,归根结底,我也该死了,我的血管里白白流着天启万氏的血液却毫无作为,对羽人跋扈,江山易姓只能听之任之,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分别?我愧对列祖列宗,早就该死了。”
“父王,别这么说,您别这么说……”王子庚泪流下来。
“哭什么,趁着我还活着,我得把该教的,都教你。”万珩攥住他的手,目光犹如风中残烛,似乎随时会灭,却惟其如此,反倒亮得惊人,他盯着王子庚道,“说说,为何先前弄死那个贱种无关紧要,现下却反而杀不得了?”
“因为先前他无足轻重,犹如阴沟里的老鼠,杀便杀了,谁也不会追究,然而现在他是羽人立的太子,杀他,等于仓促之间与汤老贼对上,得不偿失。”
万珩微笑,问:“嗯,还有呢?”
“自末代人皇万无殇举三千皇族共赴国难以来,四十三年,换了五位人王,在位至多不过十二年,无人活过四十岁。那贱种坐上王位也活不了多久,他若一直浑浑噩噩混日子便罢,他但凡有所作为,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就是汤牧辛。”
“是啊,借羽人之手,岂不比你背上弑杀兄弟的名声好上得多?”
“是。”
“还有一层。”万珩轻声道,“你可知,原本我便打定主意,我死以后任哪个王子继位都好,总之不能是你。”
王子庚诧异地抬头。
“因为不到时候,儿子,不到时候,你还不能继位,”万珩看向他,目光中透着慈爱,“我死以后,天下局势不会有多大改变,羽人大军强悍难敌,人族百姓逆来顺受,仍不到触底反弹之时。汤牧辛仍值盛年,你太稚嫩,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你需要时间。”
“父王……”
“你需要时间来成长,来经营名声,发展势力,令人族仁人志士悉来拜服,运筹帷幄,号令中州一呼百应,你不仅需要时间,与此同时你还需要挡箭牌,这个挡箭牌,我原先想选你五弟万冕,他母族高贵,也是生而六指,选他为太子也算说得过去。”
“所以您故意命我监国,处处让我出头。”
“汤牧辛生性多疑,你越出头,他越不会选你为太子,反而可能会入局。可惜我跟他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万珩讥讽一笑,摇头道,“这样也好,万冕那孩子我虽不喜,但要白白害他丧命,终究有违天和。汤牧辛选了那个贱种正好,他以为能羞辱我,却不知替我解决了为难之事。”
他叹了口气,看向王子庚道:“所以,万东牒不能死,明白了吗?”
他说完这番话,已累得够呛,歪在枕上喘气,眼神一瞥,却见王子庚眉眼间依然带了愤愤之色。
万珩皱眉:“怎么,还是想不通?”
“父王,您的一片苦心儿子知道,可我,我心有不甘。”王子庚红了眼,压抑着怒意道,“不过一个贱婢所生的贱种,要生要死全凭主人高兴,自小便如爬虫蝼蚁一般的玩意,竟然也敢爬我头上要我跪拜称王,您让我怎么向他俯首称臣?那个位子,原本就是我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啪一声,脸上已挨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万珩大口喘气,颤巍巍举着手道:“你说,你不甘心?啊?”
王子庚不敢再多说一句,低下头颅。
“抬起头,你看看你父王我!抬头!”
王子庚抬起头,只见万珩一张脸面白如纸,明明尚且年轻,却已衰败如斯,宛若枯脆的黄叶,只需轻轻一捻便会支离破碎。
万珩哆哆嗦嗦地问:“你看看我,我甘心吗?我忝列王位,可这一生都未曾得过哪怕片刻开心颜,羽人光翼铁骑我无从驱逐,汤老贼步步紧逼我无从抵制,中州多年屯邅,民生困顿,我无从救民于水火,我甚至,连选怎么死都无从选起,你说,我甘心吗?”
王子庚慌道:“父王,您这么说,让儿子如何自处……”
“这座无梁殿,从疯了的皇帝万无殇算起,死在这的人王们,死在这的无数冤魂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会甘心?庙堂倾毁,江山板荡,”他笑了起来,笑容凄然,“儿子啊,没人会是甘心的。从雪霄弋那个老匹夫带着羽人大军攻破天启城那天起,中州上活着的,死了的,谁好过过?现在,只是要你向一个贱种屈膝,跟这四十三年积攒起来无穷无尽的痛苦悲愤怨怼无奈比,你的不甘心,又算得了什么?”
王子庚痛哭出声,道:“儿子错了,父王,儿子错了。”
“忍!所有人都在忍,你也要学会忍,忍着!”万珩抖着手,抚摩他的头顶,哑声道,“往前看,看远方,不要盯着人王这张椅子,你要看到的,是人皇的御座,是多少代祖先坐过的地方……”
一阵风吹来,烛火剧烈摇曳,映照得王子庚一张脸冷峻异常,他当机立断喝道:“父王!”
万珩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经年的嘲讽、压抑的癫狂,还有王子庚还没懂得的,壮志未酬,身却将死的悲哀。
王子庚小心地扶人王躺下,又抢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扉仔细探看,四下无人一片寂寥,人王沉疴不起,不召见任何人,连无梁殿值夜的内侍都打发得远远的。王子庚关好窗扉,压低声线道:“父王,天不早了,儿子服侍您早点歇息。”
“不急,”万珩摸索着他的手,展开手掌,珍惜地看着他的六指,颤声道:“天启万氏,六指为尊,我一生所纳入宫的女子,个个皆带有万氏祖先的血脉。试验无数,才生下寥寥几个六指的儿子。连汤牧辛那老贼都以为我癫狂,竟然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上。呵呵,他懂个屁。”
“父王,您在说什么?”
“天启乱秋叶,烽火,烽火连九州……”万珩死死盯着他,问,“你也以为是假的?你也以为,这首诗,要不是季放鹤卜卦时疯了,就是有人假托他之名造谣?”
王子庚不自然地道:“毕竟流传多年,也丝毫,看不到兑现的迹象。”
“是真的。”万珩笑了起来,他哆哆嗦嗦摸上王子庚的脸颊,“它说的都是真的,但它只说了一半,另一半,藏在这无梁殿后,历代人王,守候了数十年的秘密。唯有身负远古万氏血脉的子孙,才能感应到祖先英灵的召唤,只有这个人,才有能力复兴国祚,重现,人族的荣光。”
王子庚震惊地睁大眼。
“那个人是你。”万珩眼眶湿润,坚定有力道,“儿子,那个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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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东牒,为什么长六个手指头,反而是尊贵的象征?”厉安皱着眉头认真地问,“那难道不是奇怪的象征吗?我瞧绝大多数人族全是五个手指头。”
“天启万氏,六指为贵嘛,”万东牒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果子,拿衣襟随意擦擦,递过去一个道,“相传万氏祖先里头,特别厉害的几个皇帝全长这样的手指头。”
“所以他们就觉得,长六指的万氏子孙,能像长六指的祖先一样厉害?”厉安接过果子,大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我不明白哦,祖先长六指等于厉害的皇帝,怎么得出子孙长六指,也等于厉害的皇帝这个结论的?祖先又不是子孙,祖先厉害到底是因为长了六指才厉害,还是自己厉害碰巧长了六指,这谁说得准?还有哪,子孙厉不厉害,在于有没有长了六指,那难道长五指的全是窝囊废?完全说不通嘛。”
万东牒哈哈大笑:“连你这个小傻子都不信的玩意,可这宫里头,却有的是聪明人信以为真。”
“为什么会信?”
“因为他们怕。”
厉安大惑不解:“住在王宫里,吃穿不愁,冷暖不惧,睡着也没人赶,数钱时不怕人抢,还有什么好怕?”
“因为,他们怕比自己强百倍,千倍的敌人,”万东牒笑眯眯答,“当敌人十倍强于你时,反而会激发你的斗志,当他二十倍强于你时,你会期望未来,当他百倍千倍地强于你时,你便只能寄托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鬼神,比如传说,比如预言。”
“我知道,他们怕羽人。”厉安突然聪明了一次,“那你呢,你怕吗?”
万东牒咔嚓一声咬了口果子,笑眯眯道:“我当然怕,我还没长大呢。白天无梁殿前,几百个血统高贵的成年人,碰到羽人连吱一声都不敢。好哇,一个个心安理得当窝囊废,倒要我一个小少年来担当什么太子责任,人王重担,没那么便宜!跟你说,这里的所有对我来说就一句话,四个字。”
“哪四个字?”
“关我屁事,你忘了,咱们还得攒钱去越州呢。”
“对对,去越州好,”厉安开心地笑,“我听闻越州那边总有一望无际温暖的大海,海边长着一种树,树干直耸入云,果子有人的脑袋大小,撬开了,里面全是甜甜的水。这些果子漂流在海上,自己寻找陆地靠岸,自己想方设法钻入土里生根发芽,是不是很神奇?”
“是挺有趣。”
“那我们快些去吧,”厉安忽而想起万东牒已当了劳什子太子,迟疑了一下道,“你,你在这的事,还有很多对吗?大不了我等你。”
“嗯,是有几件。”万东牒咔嚓咔嚓飞快啃完果子,将果核朝后一扔,目光愉悦却深沉,“来都来了,怎么也得顺便办完这几件事,才算没白回这一趟。”
他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挑亮灯芯,油灯火焰猛地一跳窜高,屋内光线愈发亮了起来。
灯光下,万东牒抄起铁棍,一步步朝绑在墙角呜呜做声的人走去。他的身影骤然间被拉扯得很高,高到令厉安觉着陌生,仿佛在万东牒体内一直住着一个魁梧高大的巨怪,只有在光线摇曳的瞬间才会显形,而只有一直凝望他的人才能察觉。
他莫名想起在黑森林时得到的一个片段故事,他们魅总是这样,彼此之间素无往来,却喜欢在诞生之地留下零散的、残缺的故事,一个个犹如挂在枝头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叮当作响,飘来荡去,稍纵即逝,捕获是不可能的,唯有等它们自行落到额头掌心,于是你便知晓了某段传奇中最琐碎的细节。厉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获得那样的一个故事,有关人族的,相传某些古老祖先的灵魂或许会流落尘世,会挤在后代年幼的躯体里,唯有顽强的人才能通过艰苦的搏斗吞噬祖先的魂灵,不然它会反过来一口口吞掉后代的躯体。
厉安有些担心,他觉得整个人族宫殿阴气森森,而万东牒自从回到这后,整个人犹如绷紧的弓箭,仿佛随时都会豁出去不顾一切去抵抗这四下浓稠黏糊的恶意。没准万东牒心里住的是个恶魔祖先,与周遭恶意一同发酵,等着吃尽他身体里的心肝脾脏。
厉安赶紧加速啃了啃手里的果子,学着万东牒将果核往后一扔,擦擦手站起来,走到万东牒跟前,按住万东牒手里的铁棍,道:“我来。”
万东牒戏谑地笑:“你来,你行吗?”
“我来。”厉安坚定地说,他并不知道王宫这么多人,有敌意者不知凡几,为何万东牒单单要趁夜色亲自将这个人抓来,也不知道人抓来后,万东牒想要将此人如何处置。他只知道眼下或者用他的“天赋”,比用铁棍一下下惩罚人更好,因为“天赋”释放的是别人心底的恐怖,而铁棍揍人,最终却很可能用暴戾喂食自己内心的怪物。
他不愿见到万东牒那样。
厉安走近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双手贴住他的太阳穴,闭上眼,正要运用他时而灵光时而不灵光的能力,却觉得手上一暖。他睁开眼,万东牒站在他身边,淡淡地道:“别乱来,这个人交给我。”
厉安反对:“不,让我来。”
“你知道什么你就敢搀和进来?一边去!”
万东牒怒斥声中,目光锐利如出鞘宝剑,那是常年深埋在吊儿郎当外形之下浓烈的恨意、悲痛与感伤。厉安呆呆地看着,他忽而意识到,对这个朋友他其实一点不了解,他只担心恶意滋养恶意,却忘记了,在他无法想象的过往深渊中,也许正是因与恶意相容,才令万东牒一路踯躅,磕磕绊绊地撑了过来。
厉安不敢再多嘴,他退到一边,眼见着万东牒嘴角含笑,面露堪称愉悦的表情。他仍然拖着那根铁棍,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吱响,直到走到那个人面前才笑道:“江太医,可有日子没见,您身体还好?”
那男人呜呜作答,目光中尽是惊恐。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红光满面,身上的肉没见少反多,太医所就是这点不好,行医者该潜心医学才是根本,吃那么好穿那么好,还怎么看病救人?对吧?”
那男人拼命摇头。
“什么意思?看到我很吃惊?”万东牒漫不经心地笑,“吃惊什么?吃惊我还活着?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年你就说过我心思歹毒,不是善类,没听过祸害活千年吗 ?可惜啊,你既然已看出我不是好东西,就该亲自下手,斩草除根,而不该盲目相信别人。”
万东牒遗憾地叹了口气,笑道:“你看,我活着逃出去,又活着回来,你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挥棍,一下狠砸在江太医脚踝上,江太医闷哼一声,还未从剧痛中回过神来,万东牒又高举铁棍打来,这回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指骨。
江太医顿时疼得冷汗直冒,喘着气呜呜声不断。
“你也知道,我不学无术,从小没福气能拜师读书,”万东牒带着怀旧的口吻,真诚地道,“所以我很珍惜学习这件事,我向揍我的人学习,从我身上的伤口学习,我知道打哪最疼,知道骨头怎么断,任你医术滔天也接不回去。”
他用铁棍比划着江太医另一只手,笑道:“这次试试这根手指头?”
江太医恐惧地瞪大眼,万东牒已又一棍挥下。
几棍下来,江太医已浑身被冷汗浸透,近似虚脱。
万东牒扯开他嘴里的布,道:“你想喊人也行,可我是新鲜出炉的太子,我想弄死个把王子不行,弄死个把御医估计没人会拦着,怎样?要不要试试?”
江太医如离水之鱼,神经质地抽搐着,颤声道:“小的,小的以往,瞎了狗眼,冒犯了,冒犯了太子,太子大人大量,饶了我……”
万东牒啧啧摇头:“你这么快就求饶,我还怎么打?”
“太,太子,昨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您,您饶,饶了我,往后我就是您的一条狗,求,啊……”
万东牒挥起铁棍,这回砸向他膝盖,江太医立即发出惨叫。
“我出宫后学了很多,比如越是市井底层,越讲究公平交易,因为大家都是小本买卖,概不赊账。”万东牒笑了笑,“我只是个没根基的太子,做的也是小本生意,你要我饶你,行,你拿什么换呢?”
“但凡,但凡您差遣,我无所不从。”
“空话。”万东牒道,“不若你讲讲,当年那碗药里头,谁指使你加了东西?”
江太医一听,面色变白,摇头道:“我,我,我没有,不,不记得了,那么久的脉案……”
万东牒敲了敲铁棍,笑道:“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江太医,好歹拿出点当年骂我的气势嘛。你当年的药,我可是连药渣都包了出来,早寻外头医馆的人看了个仔细。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真不记得了我……”
“不记得了啊,那就对不住了,”万东牒扭扭脖子,道,“只好我再受点累,亲自敲碎你每根骨头。”
他只是作势要打,养尊处优久了的江太医已经哭喊起来:“太子恕罪,太子恕罪。我当年只是加了点助眠的药,想着病患体弱,睡多点方有利恢复,我哪知道那天晚上会走水……啊!”
万东牒目露戾气,举起铁棍,劈头盖脸打下去。江太医惨叫连连,叫到后来,那声音已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厉安冲上去,抓住了万东牒的胳膊。
“连你也要我罢手?”万东牒红了眼厉声问,“连你也要我手下留情?!”
“不,不,”厉安盯着他的眼睛,专注道,“我替你一会。你累了,我来好吗,放手,让我来。”
万东牒目光迷离,松开手,厉安接过铁棍丢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江太医脸色一松,却冷不防脑门一凉,厉安一双冰冷的手已按上他的太阳穴。
江太医不知对方要做什么,恐惧地挣扎起来,然而这个倒八字眉的少年看着瘦小,手劲却大,牢牢控住他的头,一双眼眸黑如深渊,一经接触即已跌落进去,正恍惚之间,他明明看到眼前的少年双唇紧闭,可脑海里却莫名听到一声尖啸,宛若长矛自天门盖直插入内,霎时间目之所见的一切轰然倒塌。
江太医怪叫一声。
厉安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住了手退到一旁,江太医已不知陷落在什么境地里,哆哆嗦嗦地在地上蠕动,仿佛拼命想要避开什么东西,他张开嘴,竭尽谄媚,却又深怀恐惧:“没有脉案,我怎会记这种东西?那等宫婢本就不配太医问诊,死就死了,请大人放心,药里早掺好东西,抓药的是我徒弟,半点错都不会有,您帮我,在五王子面前美言几句,案首之位……”
“五王子!王子冕!”万东牒咬牙切齿吐出这几个字,一脚将江太医踢翻,反手抓过油灯猛地砸到地上,轰的一声顿时烧了起来。
“走。”万东牒扯过厉安,夺门而出,撒腿跑了起来。
身后火光映天,很快有内侍阴柔尖利的声音响起:“走水了,太医处走水了……”
万东牒拼命往前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便能远远躲开那火势带来的炙热灼痛,以及满布鼻腔的烟火气息。他用尽全力在跑,像身后有什么在穷追猛打,跑到后来已变成拽着厉安踉踉跄跄,到实在跑不动了,脚下一软直直跪倒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暮然回首,宫巷森然,远远传来一声击筑穿透暗夜,敲击在内心最淬不设防的角落上。
他只觉满脸凉意,用手一抹,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那个女人在火光中将他推出房间,反锁房门,任他哭喊跪求都绝不肯出来一同逃生,她那时说什么来着?
她竟然说,七王子,这是个机会,你快走吧,逃!远远地逃吧!
吃人的地方终究是吃人的地方,忘掉你是万氏的子孙,走,走到宫墙外去,走到天边,走到最亮的那颗星辰下去。
走,九州之大定有你容身之处,庙堂倾毁,山河梦断又与你何干,你痛快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万东牒匍匐在地上,拼命想拿拳头塞住嘴,却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呜咽之声。他想,原来自己天性中那些冷漠残忍,那些薄凉并非来源于无梁殿里那位半死不活的生父,却原来统统继承自柔弱无依的生母,在生死关头,她比谁都狠,狠到能让自己唯一的骨血目睹她被火吞噬的全过程。
万东牒哭得狼狈不堪,转头对厉安凶巴巴地道:“看什么看?”
厉安捂住眼睛,老实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也没看见你哭。”
“闭嘴。”
“哦。”
万东牒狠狠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毫无形象地坐到地上。
厉安想了想,小心地蹲在他身边。
“你干嘛不坐下?”
“宫里才给的新衣裳,我舍不得弄脏。”厉安有点惭愧,“我不会洗。”
“行了。往后有你穿好衣裳的时候。”万东牒转头,难得有些迟疑问,“喂,那什么,你那个能力,能不能,能不能用我身上?”
厉安警惕地瞪大眼:“干嘛?”
“不干嘛,我就是突然想起从前在这的那些事,”万东牒强笑,“没一件好的,能想起来的,全不是好事。”
“所以?”
“所以我想,”他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特别想,哪怕是假的,哪怕就一次,我也想看点好的,看,看某个人,某个女人,在这活得开开心心的模样。你能做到是不是?你是魅,这对你没什么难的吧?”
厉安一下沉默了。
“小气鬼,我拿多少馒头喂了你都忘了?都喂狗肚子里头去了……”
“万东牒。”厉安打断他,“我做不到。”
万东牒一下沉下脸,目光冰冷。
“我做不到,因为我的能力只能让人陷入更糟更可怕的幻境里,那些他们恐惧的,拼命压抑的,不敢面对的,不愿承认的,我能让人看到的是这些。”厉安小心地道,“对不住啊,我不是一个好魅,可能我在黑森林时被诅咒了,别的魅都不是我这样的,如果可以,我也很想换种能力,做美梦该多好,可我做不到。”
万东牒脸色和缓,慢慢吁出一口气,涩声道:“是我强人所难,不关你事。”
厉安手忙脚乱地掏自己口袋,摸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两个铜铢、半截蜡烛、吃了一半的饼、团成一团的麻布,最后他找出一个半生不熟的果子,递过去给万东牒。
“那个,甜的,给你。”
万东牒嫌弃道:“你这还是我给的呢,还我干嘛?”
“给你吃,吃了东西才能高兴。”厉安认真地建议他,“真的,我每回都这样,很管用。”
万东牒啧了一声,推开他,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走。
“真的,你试试,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哎我说,你吃点东西怎么啦,等等我。”
万东牒猛地收住脚,厉安险些撞到他背上,他抬起头,却见万东牒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把今晚的事,都忘了。”
“哦。”
“往后,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不能在宫里乱用你那个能力。”
“嗯。”
万东牒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果子,转身就走,厉安追了上去,却听见他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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