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风云》颠倒荣华

1、第 1 章

　　林衡初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十二岁。
　　十二岁，在涿上正是纵马踏歌的好时候。少年们衣襟绣满艳丽的花卉，腰间玉带镶着金边，手里握紧长长的银色马鞭，口中呼哨两声，盘旋于天的雏鹰便俯冲而下停上了肩，而骏马四蹄如飞追逐明亮的阳光。
　　但是那时同样年纪的林衡黑乎乎蹭着满脸泥，裤角撕开几道叉，正头也不回嗖嗖跃过两道墙将呼喝大叫的几个男人甩到墙后。
　　围墙圈起的是家简陋的酒馆，前后加起来统共不过六七张木桌，掌柜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耳朵有点背，脾气也很不好，经常恶声恶气把客人吓跑，不过对林衡这种小捣蛋鬼倒睁一眼闭一眼。来多了林衡对酒馆里的人也摸出点底，比方说最里边桌那两个一身腱子肉的汉子是附近武馆的武师，没事就到这来做耍猜拳；他们对面眯着眼独酌的是专门给人算命的江湖先生，每次来都会要上两碟豆干，最外边雷打不动的被群当兵的所占据，他们都是涿上卫所的士兵，口袋里没几个大子，却最爱扎堆喝酒吹牛。
　　象往常一样，林衡猫腰屏气一面蹑手蹑脚的从镖头身后钻过一面不时向外张望。不是一点不悬心，几次溜之大吉的结果就是如今追帐的家伙们也学会绕路堵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他抻脖子朝外望，在几乎要踏出酒馆的时候才偶一转身，然后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少年从来骄傲而倔强，即使衣衫褴褛站在服饰华美的贵族子弟中间也只会高昂起头旁若无人。然而第一眼望见这个男子时，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男人的视线扫过少年裸露的双足，让他禁不住有种蹲下拉起裤角的冲动。
　　很多年以后，林衡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自惭形秽。
　　可那时，他只是怔在原地。

　　男人其实并没有比他大很多，墨染般的短发和光洁的皮肤都在无声的昭示着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如此苍老，盛满了曾经沧海的空漠与荒凉，只能让人想起倦怠的夕阳。
　　与这双眼眸相触的一瞬，时间便在少年的世界骤然静止。春风掠过，所有一切忽已消散。这家破旧的酒馆，这些觥筹喧哗的人们，还有远处汹汹欲来的追逐者，甚至包括自己，都在此刻凝固为星星点点的尘，在这双眼眸的开阖间，化为了尘。
　　少年打个寒噤，忽而清醒。

　　林衡终于能够看清楚这男子。
　　他还年轻得很，披了件没有军衔的银灰军上衣，里面黑色内衫已折出若干道褶，虽然服饰简单，但其裁制与质地无疑都是上上之选，人只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已有睥睨千军的气势。
　　这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出身名门的青年，此时此刻却偏偏出现在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而且委在缺条腿的木凳上，手里端的是最便宜的白酒，盛酒的海碗早就结出一层黑垢，身边还堆满大大小小的空酒坛。
　　林衡本该很惊讶，可是碰到他淡漠的目光，愤怒尴尬便压过了惊异。
　　旁人向他投来的眼神，爱怜抑或气恼，关爱抑或无奈，痛惜抑或郁怒，小小年纪他都能一笑置之。唯独在这个男子的视线中，他感到的是一种完全的无视，好像他，林衡，和酒馆里飞过的苍蝇没有任何差别。
　　那绝非恶意，但他偏偏就是无法接受。

　　林衡正打算做点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几人吵吵嚷嚷，那声音好生耳熟，不由一抖，脸上登时就变了色。那是刚刚在赌场里被他涮的家伙们。
　　其实他并不是真怕揍人与被揍，只是脸上免不了多出点痕迹，回去便要对着一堆眼泪和板子，这着实让人头疼。可叫嚷声越来越近，他脸色也越来越糟糕，从原路回去肯定不行，这伙猪如今也知道两头堵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四下梭巡打算找个地方藏身，而这四面漏风的酒馆哪里有容身之处？且这场戏十天要唱个两三回，酒棍们也熟悉得紧，全没一个出头，都笑吟吟的看着。
　　躲也躲不过，帮也无人帮，无奈之下，林衡只得顺手抄起条板凳挡在胸前。

　　可这场架，到底没打起来。

　　憋了满肚子气的赌客们张牙舞爪抢进酒馆，看到那个小孩手里拿的还是前几天那条瘸腿板凳，一时不知是气是笑，一边卷起袖子一边破口怒骂。当他们骂到第四句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下桌子。
　　众人循声望去，正好瞅见青年桌子上那刚刚倒空的酒坛啪的裂开，刹那间碎如齑粉。

　　――出去打，别耽误我喝酒。
　　那陌生的青年握着酒杯，对着面色惨白的余人从头到尾只吐出这几个字。
　　他的嗓子仿佛因醉意而喑哑，可林衡知道那不是酒的效用。
　　少年还未体会那句话中将要溃出的沉痛情感，忽然脖子一凉，已被颇有眼色的家伙提着脖子拎出酒馆。

　　这天晚上林衡回家很晚，鼻青脸肿的他又挨了老爹一顿亲手执行的家法。
　　涿上铁旗军总帅林之渠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独生子为什么会一点也不像自己，反倒活脱脱是耗子的种，哪脏哪乱往哪钻，都快成涿上最大的笑话了。可今也怪，往常这小子挨揍恨不得喊破天，直到他祖母和母亲的眼泪淹没整个帅府，可现下居然硬忍着没吭声，还一副沉思的模样。
　　铁旗军的林帅打得也累了，摊到椅子里呼呼直喘，忽然听到儿子问了个奇怪的要求。

　　――爹你，你拍拍那张桌子，对，就是有花瓶那个，要最大力气拍，我看看怎么样。

　　这天晚上林衡照例趴在柴房过夜。
　　星光从稀疏的木板间钻进来，微弱渺茫。
　　林衡伸手去捉那摊月光，不由又想到那个奇怪的青年。
　　明一早就去老孙那儿，他还会去吧。
　　哼哼，居然让他们出去打我……

　　可是第二天他没有再看到那个青年。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也没有。
　　第五天……

　　等到终于再次相见的那一天，林衡已成为燕皇禁军里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
　　和涿上那一日，隔了恰好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