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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 ...

  •   她很快回拨了过去。
      漫长的嘟声过后,电话接通。

      属于钟成玉的动静在另一端窸窸窣窣响起——似乎这次扰人睡眠的换成了她,他的声音带着困意未醒的鼻音。足缓了许久,复才又轻轻应她道:“喂?”

      “是我,谢如蔷。”
      “……”
      “你刚才打我电话了?我下午回家就开始睡觉,一直睡到现在。”

      她低声交代着自己的情况。
      人倚在床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柜台上的相框。照片上,年轻的母亲与她眉目间有六七分相似,抱着尚在牙牙学语的她,冲镜头摆着剪刀手微笑。没敲了两了,绷带下的伤口却不知被触动到哪——她眉心突然一抖,“嘶”一声收回手,还没听到对面回答,又忽地加快语气催道:“有事找我?”

      “嗯。”
      “什么事?”

      钟成玉似乎字斟句酌了片刻。
      缓了很久,才在电话那端向她坦白:“是蒋曜。他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医院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想问问你的情况,还有手上的伤……会不会留疤?”

      “无所谓,留了就想办法祛疤呗。”
      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完了,倒浑然一副不在意的轻松口吻,显然不愿意多谈在医院发生的种种。只沉默半晌,又话音一转,低声道:“你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吧——听说香港那边来了人,老宅还去了一大堆记者警察,来来回回地审,最后到底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清者自清。”
      “车祸的事你怎么解释?”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答说,“钟邵奇根本不清楚这边的情况。至于记者,收了钱办事,也不会问这些,光是钟瑾的事已经够他们写头版头条了。”

      “……没了?”
      “嗯?什么没了。”
      “……”

      谢如蔷被他那不咸不淡的腔调应付得有些哑然。
      纠缠如乱麻的思绪在这一刻显得愈发无解,仿佛一个十足局外人,无数问题也无从问起——头一次,她在无比的沉寂中,忽然惊醒:哪怕只是应付一个疑似不过十六七岁心智的钟成玉,她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他的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可是,又真的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钟成玉。”
      一口长长的叹息,仿佛从五脏六腑深处,倒吸入空气无边之中。
      她撑着脑袋,正对着母亲的照片,对着那张灿烂的笑面,许多话哽在喉口——没个着落。到最后,没来由地,却忽然柔软了音色。

      仿佛还是当年爱他的时候,无条件帮他的时候,自顾自的低声向电话那头说:“你到底记得什么,你现在是以我的同学的身份,还是我丈夫的身份在做事,你起码让我知道一点点,行不行?”

      “我会跟你离婚的,谢如蔷。”

      “意思是离婚了我就什么都不必知道是吗?钟成玉,我想离婚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你会放我走;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我愿意跟你共进退了,我宁可不走了,我只要你别骗我,可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推我走。十年了,你为什么什么都没变过?”

      “……不说这个了。你刚刚还没说,你的手怎么样了?”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说我的事!你不要转开话题!”
      “谢如蔷,你这次能不能听我的?钟瑾的事牵涉太多,我自己也——”
      “钟成玉!”

      她的低声斥责来得沉重而激烈。电话两头,顷刻间一片死寂。

      “钟成玉。”

      而谢如蔷在沉默之中靠向床头。
      神思恍惚间,仿佛某种福至心灵的感应,却突然想起当年,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钟瑾在一窗之隔的教室外,大声说出自己名字的典故,那样骄傲而备受宠爱、尽显倨傲的神色,他们由是扭捏、互呛、追打,最后在众目睽睽下,才不得不憋着一口气低头认错。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大概只是生气于钟瑾的不看眼色,让她在大家面前,尤其是钟成玉面前出糗。她简直想杀了他才好!
      但原来,命运总是阴差阳错,时隔多年,钟瑾没能活成“握瑜怀瑾”的瑾,她没有成为“心有猛虎,轻嗅蔷薇”的蔷薇。几人中,竟唯有那时候沉默始终的钟成玉,却真正人如其名,把自己活成了一块油盐不进的石中玉。

      “钟成玉,那是钟瑾,你明不明白?死的是钟瑾。”

      她面对钟瑾的尸体的时候没哭,被顾一彤迎面扇一巴掌的时候没哭,被父亲质问的时候没哭。

      可只有这一刻,面对电话那头的钟成玉,她很想控制,却无法控制,只是抱着肩膀,像个孩子似的声嘶力竭哭出声来——那种痛苦从心底的空洞里漫出来,她只有对着钟成玉,无论是什么时候的钟成玉,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终于毫无防备地痛哭失声。

      “那是钟瑾,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你知道我看着他死,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这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成玉,我经常做梦,我……我有时候梦到小时候,我们才五六岁,我踩着钟瑾的肩膀翻墙,我往下看,看到他仰着脸冲我……冲我笑。”

      “他那时候还没有被惯坏的。他不是个坏人,他就那样看着我,脸都憋红了,跟我说,不要跌下来,他会接不住;有时候,有时候我也梦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很坏了,他是人人喊打的正衰仔,他很讨人厌……但是我维护你,他咬着牙问我是不是非要跟他作对?我帮你回钟家,他问我是不是这样才会开心?他想打我的,我知道,他那天找我出去谈,差点忍不住动手,可是我看着他,我看着他流眼泪,最后,最后都只是什么话都不说。你知道我讨厌他对我做过的很多事,我讨厌他对若蓝姐不好,他和他妈一起逼你出国,我知道他都有错……现在都没变过!他站在我面前,我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可是这是一条命啊,成玉,你懂不懂,不是只有你妈妈的命是命?钟瑾也是,钟瑾……人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明不明白?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我求你,你就当我求你,”她的脸埋在被子里,眼泪糊成一团,濡湿成凌乱的痕迹,“你告诉我,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钟瑾的死跟你没关系,你再给我一点信心好不好?”

      “如蔷。”

      而长长的沉默过后。
      她等待着那个回答,几乎向上天恳求着回应。虚幻的轰鸣声过后,在鼓噪的心跳中,却只听到钟成玉低声道:“阿满。你告诉我,什么样才算是……没关系?”

      *

      【阿满。】
      【这是你的小名?】

      【是啊——】

      【阿满阿满,听起来很可爱对不对?小时候,我妈妈都是这么叫我的……但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她叫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调子了,瞒?慢?总之很有特色的!……那个,钟成玉,我是说啦,就,以后不如你就叫我阿满吧,好不好?】

      和钟成玉不一样。
      谢如蔷四岁丧母,是很小的时候,几乎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失去了关于母亲的大多数记忆。

      但不记事就是不悲伤吗?好像也不是。
      虽然,除了那声带着乡音的“阿满”外,有关于母亲的一切,她已大多因时间太久而无法记清细节,却还依然能顽固地记住,母亲是湘南人,家乡叫家中最小的女儿叫满女。所以从她有记忆以来,母亲总是笨拙地抱着自己、抑或追在自己身后,喊着“阿满”、“阿满”,有时自己跑得快了,狠狠跌倒在前院的草坪上,扭头一看,母亲也傻站在身后,和自己面面相觑——好像有时哭得还比自己快,可做母亲的,依然张开双手,嘴里依旧喊着:“阿满,不哭,到妈妈这里来”。

      可怜她那时还小,见状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哭一边跑过去,又趴在妈妈膝盖上,安慰她别哭了。

      “妈妈别哭,阿满懂事,阿满不哭了。”
      “再哭爸爸又要吃不下、吃不下饭了。”

      多遗憾,其实母亲嫁给阿爸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没出社会、二十出头的少女而已。
      为此和家里闹翻,生她的时候又伤了身体,离世的时候不过二十六岁。从此后,阿爸再也没有叫过她这个名字,每到母亲忌日的那个月,阿爸都会消沉很久。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尽量任性骄横地长大,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小小的遗憾。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全天下跟自己最相似又最互补的小孩,终于又能够把这个名字告诉给对方,成为只和他独享的秘密。

      好像就是钟瑾口中,她被骗去陪他治病的那一年吧?
      整个高中三年发生了太多。高三那年,她几乎就要彻底放弃钟成玉,为此不惜大张旗鼓地移情别恋,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拔腿就跑,时间久了,连顾一彤也差不多要相信,她会就此和钟成玉一拍两散。

      其实后来想想,也不为别的,大概只因为她那时候迷迷糊糊也明白,在钟成玉的心里,有很多事都比感情重要。他们不是一类人,她玩不过他,跑还不行吗?

      可是钟成玉好像算准了她的一切,就那样凑巧的、无可阻止的,突然间一病不起,甚至连高考也无法再继续。众人眼中的天才,所有老师寄予厚望的高材生,彻底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病痨鬼。她跑去钟成玉家里探望,恰好撞见聂若蓝出来,那少女依然是巧笑倩兮的模样,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由下看到上,最后,轻声问她:“其实你知不知道比快死的人更恐怖的,是什么样的人?”

      “是赌鬼,”聂若蓝自问自答,“连自己的前途啊,命啊,都可以拿上赌桌赌的人,这种人最恐怖了。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掺这趟浑水了……漂亮小朋友,其实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成玉呢?就因为他长得好看?钟瑾不好看吗?我呢,我不好看吗?”

      她愣了下:“什么?”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喜欢钟成玉,”聂若蓝笑嘻嘻地接过话茬,“不如换一个喜欢好不啦?我再多说就要被蛇咬了,这可是我鼓起勇气、最后的劝告。”

      最后的劝告。
      劝什么?劝她不要再泥足深陷?

      她忘了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推开房门,看见钟成玉半蹲在电视柜前,面前摆着一个饼干盒,盒里是一沓零钱。

      少得可怜,但聊胜于无。他脸色白得似鬼,手指抚平那钱上褶皱,一张张叠好,最后对折,塞进口袋,起身转头时却看到她——脸色愈发难看,几乎算是青白交加了,尴尬和局促都写在脸上。

      他们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但这一刻,谢如蔷只是问他:“你以后会一直需要我吗?”

      “……?”
      “我是问你,你想做的事,也会一直需要我吗?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她笑了笑,“就像你有我没有的脑子一样,钟成玉。我其实想不明白你到底还想做什么,但是,你之前做那么多就是想要我帮你,对吗?”

      她头一次在钟成玉脸上看到谎话被拆穿的窘迫,又想起聂若蓝离开时那冰冷的神情,人生里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不笨的。至少面对钟成玉的时候,她其实,或许是懂他的也说不定——虽然这个预想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很多次被打破,虽然后来她才知道,就连这一刻的窘迫也是算好的伪装,但是至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赢了的。

      她赢了自己最想要的“玩具”,最喜欢的“同类”,最忘不了的青春,最喜欢的一面惊鸿。

      究竟是泥足深陷还是放任自流?
      天知道。但至少,他们都很清楚,钟瑾说钟成玉骗她,这定义并不准确。

      她走过去,攥住那一把零钱,也攥住钟成玉的手,紧张得有些发抖,却依然让自己面无表情,仰起头面向他,“你叫我‘阿满’吧,”她说,“以后你叫我阿满。”

      “你以后把我当一家人吧。”
      “以后你娶我,我是你的家人,我们都不是孤零零的孩子了。我帮你,你想要的,我帮你争。”

      【妈妈,当时你也在天上听见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呀!”

      她说:
      “就像你需要我一样,钟成玉。”
      “我们都是一类人。”

      需要。
      需要就是喜欢。

      她是如此自信满满,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赌对了,但原来是大错特错。
      满盘皆输,在这一刻,命运早已在这里等着——

      “阿满。你告诉我,”钟成玉说。在电话那头,随着纸页簌簌作响的翻动声,他轻声说,“是不是我跟你说没关系,你就愿意离婚?钟家的事,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阿满,你走吧。”

      她错了。
      至少在这一刻起,他再也不需要她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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