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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地动 ...

  •   岳州地利实在好,苏清机乘船赏名山,第二日便能迎着朝霞回到岳州,心旷神怡不外如是。

      看他华服宝船,美酒佳肴,的确是个意在享乐之徒,州牧便顺势献上一名舞姬。

      舞姬年岁正好,腰肢柔软曼妙,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飘绕到苏清机身边,柔柔为他斟酒。

      一般人自然也顺势揽于怀中,更不必提连受贿都明着来的苏清机,可让州牧没想到的是,苏清机第一次沉了脸。

      他打量着舞姬,问:“你在哪儿学的舞?”

      舞姬被吓住,喏喏不敢答,求助地看向州牧。

      苏清机也随之看向州牧,脸色很不好看,冷声道:“去岁本相做了件事,州牧应当知道罢?”

      州牧一凛,几乎瞬间想起来那道荒谬而严酷的政令——举国查封妓馆。

      他笑着道:“相爷误会了,她是下官府上养的家伎……”

      “家伎?意思也是卖身于你,供你取乐、乃至送人取乐?”苏清机淡淡打断了他。

      州牧拿捏不准他为何突然发难。

      怎么会有男子诚心为低贱的妓子动怒,若说噱头还差不多。

      他不动声色审视着苏清机,不慌不忙,仍然笑着:“相爷莫动怒,伤肝。此事……”

      苏清机竟也勾起个笑:“本相动什么怒?本相就是在想,岳州到底离京城远了些,才叫州牧不明就里。”

      “无论家伎馆伎,按律皆要脱籍,由当地府衙安排营生,针织女红染衣浣纱,总要叫她们能够糊口。”

      莹长指节轻叩案头,他笑盈盈望着州牧,“本相自来心善,见不得可怜人,州牧也是善人,应能体会本相心情。”

      虽然笑着,可州牧无比清楚,他真的动怒了。

      为了个转手就能送人的低贱家妓。

      他看似退让一步:“相爷说的是,下官也是看她可怜,只令她跳几支舞罢了,现在想来,也确凿不妥,下官这就命人为她脱籍,为她安排生计。”

      说着,他招来手下人领走舞姬,转过头,却见苏清机也漫漫看着他,似乎也有审视之意。

      应是确认了他不是在阳奉阴违,他重新露出了笑,懒洋洋道:“本相在岳州终究待不长久,这些事还要劳州牧费心,如有难办之处,尽可上报本相。”

      州牧称是,又道:“相爷真是千古难有的圣人,怜惜弱小,下官拜服。”

      “本相哪里配叫圣人。”苏清机轻啧一声,慢条斯理整理衣袖,漫声道,“本相又没什么好名声,百年之后还不知配不配投胎转世,若能有机会行善积德,换作州牧你,你当也与本相一样想法。”

      这位左相还真是出其不意,一般人行善积德,左不过布粥施饭,吃斋念佛,聊算慰籍。

      他却另辟蹊径,博无数女子的感激,倒还真算一种行善积德。

      州牧想着,笑道:“相爷说的是,下官也常常拜佛,孝敬香火……”

      多疑之人疑心难消,只是经此一遭,苏清机活动更加方便,贪墨一案终于查得有些进展。她及时上报,以免某个皇帝为情所乱,失去理智将她召回去。

      继续水土不服了半个多月,苏清机掌握人证物证,将人证秘密安置于隔壁陵州,带着陵州收到的圣旨与领兵的陵州都尉以雷霆之势捉拿一干罪臣,将府衙内肖似虞美人的阿芙蓉尽数销毁,连同寒石散收做物证,命人押解回京。

      虽然差事办完,但岳州这一遭同削骨放血没什么两样,稍微有些权势的官员尽被牵连,府衙一时竟无人可用,信才在路上,朝廷派遣接任的官员不知何时能至,在此之前,苏清机得撑着府衙班子,以维持正常运行。

      她从底下挑挑拣拣,拣出几个勉强能用的人先顶上,岳州倒显得气象一新,方是真正山水宜人。因“水土不服”消瘦的身子,也在忙碌的空隙中渐渐养回来。

      黄昏时分,苏清机才回城,也不拘什么,寻到个馄饨摊子便坐下,要了份馄饨。

      摊主是个姑娘,瞧见苏清机很害羞,脸都红了,闷头煮着,同手同脚将馄饨送到苏清机面前。

      苏清机前面几年多在朝堂中算计,也是到江南管漕运后才开始体察民情,她晾着有些烫的馄饨汤,温声与姑娘话家常:“天色不早,这街上的商户大多收拾着回家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姑娘闷声细气的:“我家里没有人了,只能靠自己,多早晚回去都是一样的。”

      苏清机动作缓慢下来,“那你家中可还有田产家财?你父母没留给你什么?”

      她想问的其实是,是不是亲族欺负她一个孤女,将这些都霸占了去。

      可姑娘摇头:“我家前些年遭了水灾,就活了我一个,没留什么了,逃难到这里,攒了些银钱,才支了这个摊子。”

      苏清机屏息,看了看她,“那你及笄了没有?”

      姑娘腼腆摇头:“我明年就十五了。”

      苏清机心里不是滋味,她甚至将发生灾情后朝廷的政令都过了一遍,地方上报需要时间,而若遇到不作为的父母官,百姓第一选择自然是逃难了。

      民生多艰,苏清机慢慢吃着馄饨,温声问:“那你每日在这里,够维持生计么?”

      姑娘这下点头了,她四下看看,坐到苏清机对面,极小声害羞道:“我在攒嫁妆,已经攒了一半呢。”

      苏清机观她这派反应,心有疑窦:“有人欲强娶你么?”

      她惊异:“公子怎么……”料事如神呢?

      “也不算强娶……”她磕磕绊绊解释,“有人找来媒人说亲,来了几次……”

      “我说我八字硬,将来没准会克夫……”她声音又小下来,有点不好意思。

      市井摸爬滚打,就算是腼腆性子,也蹉磨出机巧来,真不知是好是坏。

      苏清机心中这样叹,口中却是夸赞:“姑娘聪慧,此举确是可以阻挡许多麻烦。”

      姑娘绞着手指低声道:“可是这样,周围街坊也认定了我克夫,都不给我说亲了……”

      凡事总有利弊,苏清机宽慰:“姑娘容貌清秀,麻利干练,总有慧眼识珠之人。”

      姑娘倏然红了脸,目光游移,不接话,不好意思地反问:“那公子……怎么这么晚才从城外回来?”

      这位公子身形文弱,看起来应该是个读书人,可容貌却出色得过分了,人间绝色不过如此,这么晚了,他身边也没奴仆,明明穿着绫罗绸缎,却在馄饨摊前停下了。

      苏清机愣了愣,低眸看看自己,才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好像是个良配。她毕竟不是男子,也从未把自己当过男子。

      她欲扯回话题,可突然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到桌子颤了颤。

      姑娘显然也察觉到了,看向苏清机,苏清机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只在书里看到过这种情形。

      苏清机一把拉住姑娘的手腕,快速环顾周围环境,想找到最安全的避难之所,可一切都太快了,她们还未跑出几步,瞬间山摇地动,楼舍“轰隆”倒塌下来,将她们压在了下面。

      “公子……”

      微弱颤抖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苏清机勉力回应:“我在,没事。”

      听到回应,她瞬间带了哭腔:“好痛、腿好痛……”

      苏清机也是,甚至不止腿痛。

      她竭力在层层废墟中环顾,窥到一丝昏黄天光,可那看起来竟是难以触及的遥远。

      “别怕……别怕……”苏清机颤声安抚着她,试图动一动,可反而被压塌得更痛更重,几乎无法动弹。

      那一丝天光逐渐消失,黑夜变得尤为可怖,姑娘惶然低泣:“公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苏清机只在书中见过地动,江氏开国以来,也只地动过七次,她没有处理过,她只在看书时设想过如果遭遇地动该如何自救。

      “不会死的,人三日不吃不喝不会死,陵州无山,会前来救援,岳州不会全部地动,周边城县的官员也会赶来救援。”她在这种时候仍然保持着冷静,“你也要少说话,少流泪,保存体力。”

      姑娘立时连呼吸都轻了,可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无法不恐惧,又忍不住想哭:“官府真的会管我们吗?”

      当然会管。当朝左相就在这里,谁敢不来,谁便是渎职,要担心皇帝会不会亲自问罪、项上人头还保不保得住。

      苏清机忍耐着剧痛,没有细细解释,只安抚她:“会的,一定会。”

      岳州粉墙青瓦多,不比寻常房舍稳健,她闭着眼睛,心中估算灾情程度,还有,岳州近几日天色不好,也许会有雨。

      如果下雨,岳州灾情便大大加重,非但会引发房屋再次倒塌,恐还会引起塌方,如果路被堵住,那便真的与人间炼狱无异了——不但无法救援,还会滋生疾病。

      她在黑暗中提着心,从来掌控全局的她不得不祈愿上苍,千万、千万不要落雨。

      随着时间流逝,身边呼吸声几不可闻,在地动时她们便被分开,苏清机惊慌唤了一声:“姑娘?”

      “我、我在……”好在,她应了,即使弱弱无力。

      苏清机嗅到浅淡血腥气,分不清是谁的,她怕小姑娘在不知不觉中便没了气息,顾不上保存体力,与她搭话:“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她小声道:“小妹,柳小妹。”

      苏清机声音温柔下来:“好,小妹。等被救后,你想做什么?”

      柳小妹细声茫然:“我也不知道……我今日其实想早些收摊,但又怕错过生意……”

      苏清机道:“我若得救,便先要再吃碗你做的馄饨,然后帮忙去救人,等到都安顿好,差不多便着手回家了。”

      柳小妹忍不住问:“我、我听公子说着官话,便觉得公子不是岳州人士。”

      苏清机重新闭上眼睛,温柔答话:“我是幽州人士。”

      “幽州?那是哪里?”
      “很远的地方,比邻北境。气候干燥,比不得岳州水秀山明。”

      “那……公子为何会来岳州呢?”
      “来办点事,有些麻烦,已耽搁了一个多月。”

      “公子回幽州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出这么远的远门了?”
      “不一定。我不回幽州。我在京城谋生,要回京城的。”

      “京城?”柳小妹精神了些,充满向往,“公子竟在京城谋生,京城真的遍地黄金吗?”

      “倒也没有,不过勋贵倒有许多,好在天子脚下,都怕被政敌弹劾。”

      柳小妹听不太懂了,她充满仰慕:“公子好厉害,明明这样年轻,却能在京城那样的地方自己挣家底,来这样远的地方办差。”

      苏清机浅笑:“你也很年轻,都还未及笄,未来如何,谁又能论断呢。”

      柳小妹从没听过这种话,她很久前就开始自己讨生活,身边所有人都说,她都快及笄了,再不定下婚事,那就来不及了。

      絮絮停停,等到天亮,那一丝光再度出现,成为支柱。

      地动不会只震及一条街,怕是城内城外都已是一片废墟,周边乡县只怕也是,苏清机再度估算着这场天灾所带来的伤害。

      生民受苦,她却无力阻挡,那难以企及的光明,宛若槐安哀声低泣的夜,密不透风裹缠着她。

      苏清机阖眸,让自己归于冷静,不时低唤着柳小妹的名字。

      柳小妹的应声渐渐虚弱起来,直到恍惚低声:“公子……我好饿啊……”

      苏清机默然,好一会儿,才浅笑:“早知会出意外,我便把干粮带上了。”

      柳小妹迷蒙了会儿才懂,她也勉强地笑:“公子若是带了干粮,便不会来吃我的馄饨了。”

      纵使再谋算周全的人,也算不出天灾,苏清机在槐安时便被教得明明白白。她仍是宽慰着柳小妹:“我幼时有人算过命,说我是大难不死的命格,小妹与我一起,自然也该得救。”

      柳小妹哑声嗯,久久不再言语。

      饥苦疼痛,漫无希望,样样都磋磨人的心志,再次天黑时,她终于失控地低泣。

      苏清机静静听着,突然才道:“我其实最讨厌这种不见天日的黑暗。”

      “尤其是一丝光、一丝风都漏不进来的黑暗。”

      她提起来,恍如隔世,但仍然是确凿很讨厌:“我读书不用功,爹娘就会把我关进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让我自省。”

      其实不是不用功。是偏要与他们对着干,反抗忤逆他们。

      自被埋在废墟下,苏清机除了要忍耐疼痛,还要忍受密不透风的幽闭黑暗。她也确凿,忍了很久。

      柳小妹抽噎着,闻言下意识道:“他们许是、许是爱之深责之切……”

      是啊,寻常人都会这样想。可惜不是。

      苏清机在少时,哪怕在赶考路上、决意留在京城、外放时,总有一刹那会不甘心地质疑——她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有没有一丝血亲之情。

      如今苏清机很是平和地吸引柳小妹的注意:“等到出去,我非要把家里窗户都卸下,何时下雨何时安回去。”

      柳小妹破涕为笑:“公子不怕遭贼吗?”

      何止怕遭贼。苏清机也笑了笑。

      柳小妹很快意识到这是绝境中的故作轻松,她便笑不得,也哭不得了。茫茫然细声:“公子,我们何时能被救出去呢?”

      “很快了……”苏清机仍是这样温柔说。

      可等到第二个白日过去,苏清机彻底沉默下来。

      反而是柳小妹先开了口,沙哑声音细细:“公子……”

      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惊雷截断,苏清机霍然抬头,心中不住发沉。

      雷声过去,雨声渐起,淅淅沥沥,逐渐细密。

      情势变得愈来愈坏了,苏清机也虚弱难当,伤痛厉害。

      或许她们真的活不过这场地动了吧……苏清机咳了两声,声音轻飘飘如烟一般:“小妹,你要说什么?”

      柳小妹便哑声道:“公子,我能叫你哥哥吗?”

      “我大哥若还活着,应也与公子差不多年岁,他、他也上私塾……”

      “自然可以。”苏清机纵容应了。

      “哥哥,我好疼啊,又冷又饿……”柳小妹絮絮喃喃,“我攒的银钱都藏在了后墙根下,本想着留作嫁妆……”

      苏清机听她说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江焉。

      她本以为周围的衙门会很快赶来救援,可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就算他们来了,也是直奔府衙,或者直奔驿馆。与此处相去甚远。

      江焉远在京城,届时只能收到她的死讯。

      太残忍了……苏清机眼帘轻阖,遑论,是他起意令她前来岳州。

      他不许天牢苦寒再伤她分毫,自以为做了好的决定,到头来,她却搭了命。

      天灾无人能料,只是这情形,若换自己设身处地,恐怕要许久才能走出来。

      苏清机不再想下去,听柳小妹气息奄奄:“我不是想嫁多好的男子……只是想有一个家,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有时回到家中,爹娘哥哥姐姐都不在,总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早点去见他们多好……”

      “只是回过神,又觉得自己犯傻,活还是要活的,只是,若家里还有人就好了……”

      柳小妹的声音在雨中模糊,微弱不成样子:“有时便想,最后谁会愿意与我成家呢?他会喜欢我吗?会嫌弃我家里没人吗?若是他喜欢我就好了,也不要嫌弃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陪着我,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多久都不厌倦,什么话都不用藏着掖着,我所有的心思都可以告诉他……”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希翼,仿佛都要被这场雨淹没于废墟中,尘归尘,土归土。

      柳小妹微微发颤,却仍然问着:“哥哥,你、你成亲了吗?”

      苏清机低声答:“没有。”

      “那真可惜啊,哥哥这样好看,这样厉害,又识字,一定是很好的女子才能与你相配……”

      她又喃喃问:“那哥哥你说,会有我说的那个人吗……”

      苏清机被雨淋得浑身寒冷,已经过了盛春时节,她应是又饥又疲,兼着伤处耽搁,所以才淋了这会儿的雨,便受了风寒。

      她听着柳小妹的问话,一时竟然头脑昏沉,茫茫然中想,“有一个的。”

      “有一个的。”苏清机没有发觉自己沙哑重复了一遍。

      公仪襄在她面前多说两句她都觉烦,看着卫知微也很无趣,只想都打发走别打扰她。

      有一个人,却不是的。

      倘若现在那个人在她面前,她下一天棋都不觉得漫长。

      就算他耍无赖,她无话可说,其实却并不觉厌烦。

      柳小妹许久才意识到:“哥哥,那是谁啊?”

      苏清机无力闭上眼:“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柳小妹沉默。

      良久,细弱哭声才泄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想死……可我好像活不长了……”

      她断断续续哭着,声音愈来愈小,叫苏清机慌神,昏昏沉沉,嘶哑喃喃:“小妹,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这样小,你还没长大,你要好好地长大……”

      “小妹,小妹……”唤声渐渐也听不见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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