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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眀晓 ...

  •   左相似乎因为他的戛然而止,迟钝而倏然收回了手,只剩陛下的手孤零零在案上。

      陛下漫不经心朝他看过来,德福头皮发紧,心中叫苦不迭——苍天可鉴,他真不是故意打断陛下好事的啊!!

      奇怪的死寂中,还是陛下漫声粉饰太平,“晚膳怎么。”

      德福连忙道:“晚膳已经备好,还请陛下与苏相移步用膳。”

      苏清机探手取拐杖,还未如何,江焉便已经亲自过去将素舆推到了她面前。

      “朕做是做好了,只是不知怎么样,你来试试?”他微微扬声,带着笑。

      苏清机也知道要试试,可……

      她余光默默瞥德福,德福抱着拂尘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倏然收回的那只手仿佛又不自在了起来,明明是上药,可是被德福那么一看,好像怎么都说不清似的。

      苏清机抿了抿唇,手上仍慢慢架起拐,可毫无意外,她被叫停了,“朕就在这里,你何须如此费力?”

      他伸手过来,苏清机没办法,只能搭上他的手腕,用力握着站了起来,然后坐到素舆上。

      掌心深刻烙着修劲腕骨的触觉,温热而极有力,让人清楚他竟真是个习武之人,苏清机蜷了蜷指尖,淡去上面的残留。

      幸而,接下来他没有亲手推她,唤了德福来,不然,她真的要惶恐拒绝了。

      用过晚膳,江焉又找了借口赖下来,直到月上中天才不得不离去。

      德福眼睁睁看着皇帝的好脸色在出了净眀轩后愈来愈淡,想请晚膳前的罪,又拿捏不好时机开口。

      江焉瞥他一眼,他一激灵,连忙赔了笑,等到回殿众人退了后才敢开口:“先前是奴婢没眼色,还请陛下降罪。”

      江焉没有降罪。

      徐徐夜风吹拂,他却没了观山观水的好兴致。与苏清机在一起时,什么都是有意思的。

      “朕早说过,苏相聪明透顶,你安定些,别再大惊小怪。”降罪?焉知不是平白惹她起疑。

      冷淡的嗓音令德福心里打了个突,忙应了是,虚惊一场,躲过一劫。

      只是他又有点不明白,这君臣二人不是已经……了吗?就算左相不欲暴露于人,陛下这话也不大对吧?

      还是说,临幸之后,陛下正在徐徐图之,稍有意外,便会有差错?

      算了,不管怎么说,苏相都是陛下的人了,自己一样好生待着,总没错。

      翌日,连老天都给面子,碧空如洗,处处秀丽。

      苏清机一早等在外面,远远看见御辇,立刻便吩咐人推她上前,连德福都不劳动了。

      一切从善如流,江焉怎么会看不出她早有打算。

      他有些懊恼。昨日太过得意忘形,忘了她是怎样知进退有分寸。

      只是面上却看不出什么,下了辇,站定,悠悠开扇,笑道:“朕便迁就迁就左相,陪你同行罢。”

      推素舆与乘御辇的速度应是不分上下,苏清机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说,难道是顾忌说话不方便?可也没多不方便吧?

      念头流转过去,脑子里仅剩的想法便是,臣坐君站,何其不敬。

      如果他一定要坚持,苏清机真想再找副素舆来,俩人一起坐着吧。

      当然,她只是想想。

      腿上无疾坐什么素舆,这不是纯有病么。

      思绪纷纷,苏清机心里叹口气,唉,就摔了下,看把她陛下内疚成什么样了。

      当年抓鱼只管往她怀里扔时她还暗暗嘟囔过这皇帝真不是什么体贴人的贤惠性子,现在倒好,就没哪里不体贴的。

      不好反驳,苏清机只能带上笑点点头,“那臣真是多谢陛下隆恩。”

      他没好气乜了她一眼,扇子换了只手朝她猛扇两下,“给朕好好说话。”

      熟稔至极的插科打诨让苏清机什么都想的脑子轻松了许多,不禁露出真实笑意。

      莲塘占地极广,与围场不相上下,一眼望去接天碧叶,莲花片浮,简直人间仙境。

      “若得泛舟其上,定是人生快事了。”苏清机坐在素舆上,情不自禁感叹。

      江焉看向她的腿,沉吟片刻,道:“你若想游湖,可以乘画舫。”

      画舫?苏清机惊讶地转头看他,哭笑不得,“陛下,现今水镜满铺,若放画舫游湖,这很破坏意境呀。”

      这种满满铺就的水面,无论是莲花还是芦苇,偏就要一叶小舟荡于其间才有置身天地其中的意趣,哪怕她不认自己是文人,她也格外意会。

      江焉怎么会不知道她话中道理。

      可是她想游湖。

      本只是想与她来赏景,因她伤了腿,他甚至没让人备船,只打算推她沿着曲桥到湖心亭赏莲赏水而已。

      江焉思索了下,温声对她道:“小舟也可。朕在上面,扶你下来,小心些,应当不会有事。”

      苏清机瞠目结舌,她陛下这是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让她游上湖吗?

      她这腿的情形,能出门就不错啦,还游湖啊?

      哭笑不得已经不足以形容苏清机的心情了,她很诚恳:“陛下,臣这样子,就不折腾了吧?”

      他闻言,端详她,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发自内心的没那么想折腾,让她更诚恳地道:“陛下,在亭中赏自然别有意趣,咱们走吧?”

      她甚至坐在素舆上抬手正儿八经行了个礼。

      江焉能怎么办?

      “这曲桥不大宽敞,朕推你过去。”

      一句话,苏清机顿时被打回原形,简直如坐针毡,“陛下,这不……”

      “不可?有何不可?朕……”

      他的打断被打断了。

      “臣等不知陛下在此,冲撞陛下,还请恕罪!”

      苏清机扭头,左崇言与几位要臣停在不远处的柳树下。

      这是打听到她今日出门,特意来探查情况?

      她心中轻啧一声,并未出言,看着几人快步到面前,再次跟江焉请罪。

      这些臣下间的话术,江焉不做皇帝时都听过许多。

      他神色淡淡,“无碍。朕与左相在此议事,你等退下吧。”

      议事?议什么事需要堂堂天子给臣下推素舆?

      左崇言不退,暗暗使眼色,礼部侍郎堆起笑,颇有些为难道:“陛下,昨日京中询问秋猎事宜,臣想请您示下。去岁秋猎因楚州之事未成,今年春猎又……”

      他没继续说,只又问:“您看……”

      今年春猎时节?恰好是她蒙冤洗冤的时候啊……

      苏清机不知为何,敏锐地嗅到一丝异样。

      如果真是拿秋猎做由头,大可不必将两次围猎未成的缘由都说出来,尤其后半句的未竟之语。

      她垂着眼睫,听江焉漫声答复了,“若无旁事,秋猎照旧。你们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朕就在这儿都答复。”

      这话出来,几人一激灵,让皇帝就站这儿处理朝事??

      左崇言这才硬着头皮道:“陛下千金贵体,怎可在此辛劳?不如到湖心亭,臣等跪禀。”

      这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她与陛下?

      苏清机几不可察蹙眉。缘由呢?

      江焉清楚他们找什么事。他放开素舆,瞥向他们,沉声道:“你们小心推着左相,若有闪失,朕拿你们是问。”

      啊?陛下怎么答应了??

      礼部侍郎看向左崇言,左崇言也摸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臣等不敢。”他小心推上素舆,很是有礼地对苏清机道,“左相这几日养伤,我等可谓方寸大乱,办事都没个主意。”

      这奉承话换他后面谁说都寻常,唯他不寻常。

      苏清机压低声音,却仍笑吟吟的漫不经心,“左侍郎说笑,本相办事贯来要看天时地利,总不成器,哪比得上右相智珠在握,稳重周全。”

      后面的左崇言似乎顿了顿,却是温吞道:“左相真是谦逊,不愧是君子之风,文赋又出众,只可惜骑射稍有逊色,听闻您坠马摔伤,可叫我等都吓了一跳,陛下又吩咐不准打扰您静养,也不知您好些了没有。”

      苏清机这下真的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话里阴阳他恩师,他不甚痛快,却不是他在意的重点,打探她的伤情吧,他又不怎么诚心。

      他想干嘛啊?

      “陛下特许本相静养,上好药材有则用之,除了走动不便,伤已没什么要紧,劳你们挂心了。”

      苏清机的这一句没有压低,后面几人都听得着,他们互相看了眼,心里暗自琢磨,听起来语气如常,就是平淡的一句回话,若硬要说是显摆天恩,好像也没那个意思啊……

      一行人至湖心亭,苏清机的素舆被德福接过,推至石桌前,左崇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急停在亭外,几人看着皇帝与左相对坐,言行举止间自然无二,丁点儿猫腻也没有。

      “你们不是都有急事要禀眀陛下吗?怎么都不说话啊?”苏清机悠悠转头问。

      这这,“左相说的是……”

      苏清机老神在在,一边品茗一边饶有兴味眺望着远处蜻蜓驻莲,将旁边亭内亭外君臣对话听在耳中,偶尔阿谀奉承插几句嘴,就像平常一样。

      云遮雾绕不明就里的是她,她却一点也不急躁,言笑轻闲,极富耐心。

      待最后一人也禀完,苏清机又适时催:“你们还有何事?若无他事,本相便要与陛下议事了。”

      是真有其事,还是为私会扯的幌子?

      “不知相爷与陛下是要商讨何事?若是为难,臣等也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左崇言试探道。

      苏清机仍是没有头绪,难道他们当真觉着他俩是有件极紧要的事要秘密商议,所以才想探听探听?可是居高位者,理应有点眼力见,知道有些事不该听、不是时候听。

      从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太反常了。

      他们究竟是为何而来?

      苏清机瞄眼她陛下,他眼底眉梢显然有点不耐烦,却掩饰得很好。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墨眉微动,看了她一眼。

      苏清机便会意,慢条斯理道:“既自知是绵薄之力,无甚用处,又何来分忧之说?”

      “本相与陛下自会商议,你们回去吧。”

      这是何等倨傲不可一世,左崇言气得胡须颤动,“左相此言差矣,陛下还未发话,你怎能如此僭越?”

      “左侍郎所言极是,陛下在此,左相凭何妄言妄语?”

      “莫非自恃君恩,已然不将我等同朝臣子放在眼里?!”

      这句话一出来,其他人霎时噤声。

      他们是来暗里试探的,这话,过了啊!

      苏清机真是觉得很奇怪,她不一直是天子宠臣吗?论恩宠,满朝谁及得上她?老生常谈的事实,怎么突然又义愤填膺发作起来?

      一定有哪里她还没想到,苏清机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欲三两句搪塞过去,毕竟江焉已经隐隐不耐了。

      可她刚刚启唇,还未有话音,便见江焉微沉下脸,冷淡道:“左相功在社稷,便是自恃君恩又如何?朕的君恩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拿不出手不成?”

      周侍郎张口无言,想驳又无话可说,只能咬着牙跪地,“臣不敢,陛下恕罪!”

      苏清机将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那敢怒不敢言,不甘又焦愤,在他掀衣跪下的一瞬间全都被很好掩去,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识时务。

      她一双翦水双瞳沉静至极,目光移回江焉脸上。

      那张清朗轩然若霞举的出众脸容冷冷淡淡,好像只是随口说了句不虞的话,看起来似什么世家清冷贵公子一般。

      可苏清机心头却跳起来。

      刚刚他不是这样的。

      刚刚他说话时,眉眼冷淡,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挟着天子威压。

      像逼迫周侍郎低头一样。

      明明他是在照旧巩固她这个佞臣的份量,哪怕他真的动怒,方才那番话也合乎情理,合乎他这个性情皇帝的逻辑。

      可无论是巩固佞臣之份量,还是当真动了怒气,他都不该做出挟迫着周侍郎低头的行径。

      尤其,眨眼转瞬间,他换了副无足轻重的模样,怎么看,都像在刻意掩饰。

      掩饰什么?

      周侍郎不甘什么?焦愤什么?

      江焉为何,逼迫周侍郎?

      苏清机心跳快极了,江焉与周侍郎,或者说江焉与他们,暗中掩藏着什么心照不宣的事情?

      不……她想起左崇言的小心试探,自己猜测不到的试探。

      一定也与那件事息息相关。且,左崇言,或者说他们,认定她比任何人都门清。

      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左崇言为此试探,他们这几位朝廷重臣不惜冒着惹怒江焉的风险话里藏话提及,却遭江焉暗迫住口。

      不许……在她面前提。

      苏清机像与那件事隔着窗户纸,现在江焉绝不许任何人捅破叫她知道。

      心中刹那掀起惊涛骇浪,她僵得动都不敢动,耳畔回响着导火索般的那一句“君恩”。

      “朕素知左相虽与人为善,却是孤直脾性,得罪人是在所难免,当着朕的面,公务上也能叫人打着分忧的旗号来插一手,私底下怎样还未可知。可左相从未与朕提过,全是自己一一应对,便是如此,竟仍免不了倚仗皇恩之嫌。”

      她摔折了腿,众目睽睽被抱着上下御驾。从前便隐有“狐媚惑主”的名声,她料到会生流言蜚语。她相信这等小事,于他而言轻易便足洗脱。断腿翌日,朝会上的种种,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果如她所料,便更没有往心里去。

      “臣等不敢,臣实是忧心国事,关心则乱,忘了分寸,臣非有意罔顾天威,更非妄想染指左相公务,还望陛下恕罪!”

      朝会上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分明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到头来,朝廷重臣却仍心存怀疑,乃至冒险前来试探。

      区区人言,扼于始时,简单到不能更简单。可他没做到。

      他不可能做不到。

      “左相的公务,朕恕什么罪?”他冷笑一声,转眸望她,分明是薄怒之色,可望向她的眼底,却是浮起轻浅笑意,悠悠从容,唇齿张合间沉声问她,“左相有何要说?”

      苏清机手足俱僵,陡然想起在驿馆时左崇言反常引荐驿丞与退下时的咬牙隐忍。

      那根本不是献乐不成的不甘。

      “左侍郎也是好心,臣倒颇为动容。”苏清机僵硬地扬了扬眉,言笑晏晏。

      虽是言笑晏晏,可江焉却听出两分戏谑,相信其他人也一定听得出来。

      他心中忍笑,做戏模样的苏清机实在可爱。

      开口,却仍冷淡,“都看到了么?左相心胸开阔,从无计较,你们也少找左相的事。”

      不容置喙的冷声,令几人心里头更是不忿、发愁:苏清机已然位极人臣,若再得了“恩宠”,以后岂非只手遮天、呼风唤雨?那他们这些重臣还算什么重臣?

      无论心中如何想,他们面上都听训,纷纷道:“臣已知错,这便告退。”

      水亭归于安静,德福更是极有眼色随着一同退至曲桥中央,一时间莲风习习,只吹着水亭中的江焉与苏清机。

      江焉把玩着纸扇,无论是架子还是做派都消弭得一干二净,全然卸下了身为天子的模样,悠闲又慵懒,拖着声音喟叹,“总算清静下来了。”

      他凭栏而立,任风吹鼓着他的袖袍,回首笑望她,“你可要过来看看?这里风景更好些。”

      苏清机脑子都浑噩起来,终于发现,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六岁登基,隐忍十年,十六岁时,几乎如一把出鞘的剑,锋芒的天子威严从无敛让,哪怕对着三朝元老中书令与帝师柳太傅,都是居高临下的谦和,君王之尊无人能僭越。

      从前他与她谈笑,哪怕瞪她瞥她,都漫着帝王的模样,是对待臣下的模样。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切变了。

      他含笑望她,眉眼温柔如许,诸般体贴迁就,在她面前,他不再像个皇帝。

      苏清机终于觉察到,他此刻慵懒愉悦,甚至欣然欢喜。

      是全然与心上人独处的雀跃模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眀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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