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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消失的军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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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顿夫人,镇定些。”我瞥过去一眼。卡顿夫人双手颤抖,连针线都拿不住。我迅速走到卧室门口,朝里头张望了一眼。伊尔达睡得正香。我放了心,走回来坐下。听到消息的卡顿夫人笼罩在巨大的震惊之下,除了呆望着我之外,完全失去了主张。
亚利斯的死没能瞒住多久,当天傍晚人们就发现了他。虽然仅仅是一天,由于纳基亚湿热的气候,尸体在封闭的房间里已经有了一股异味,红色的血迹转为黑色。第一个发现这幕惨状的侍女惊声尖叫,当即就晕了过去。亚利斯的死太过突然,而他又死得如此凄惨,这使得骚乱如传染病在王宫里迅速蔓延。国王的护卫队正在排查凶手,宫廷中一片肃穆的气氛。虽然护卫队直属于国王,但奥兰的权力足以左右这支队伍的行动,因此我并不担心。在他的建议下,护卫队派出最英勇的侍卫守护在我们的门外,确保两位公主的安全。
时钟已经指向午夜,奥兰还没有来找我。这个时候,宫廷之中一片忙乱,人们忘却了远方还在进行一场不光彩的战争。只有我暗暗在心底牵肠挂肚,表面却不敢流露出半分。卡顿夫人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忧心忡忡。我们商量后决定,在人们清理好亚利斯之前,暂时不让伊尔达见到惨死的父亲,毕竟她才只有六岁。
“殿下,伊尔达太小了,今后她该怎么办?”卡顿夫人想起年幼的公主,眼角流出辛酸的泪。
“她必须继承父亲的王位,否则等待她的就是终身软禁,甚至是死亡。”我异常肯定地告诉她后果。卡顿夫人一慌神,挑破了自己的手指。她呆了呆,认为这不是个好兆头,于是慌乱地擦掉了那滴血。
“您为什么要帮助伊尔达公主?”多疑的卡顿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若是您肚子里的是男孩儿,您理应为自己的孩子打算……”
“我这样做的确是为自己打算,”我握着手里的绣布,缓缓道出这样做的道理,“我只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地来到这个世界,而伊尔达不会迫害自己的家人。”卡顿夫人觉得我的话有几分道理,便不再多问什么,同我坐在房间里一起等待天明。
第二天清晨,伊尔达一起床,卡顿夫人就为公主换上了黑色的裙子。还被蒙在鼓里的伊尔达从我们肃穆的神色中觉察到了异常,可她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只能眨巴着褐色的大眼睛盯着我和卡顿夫人。
国王的亲信来接伊尔达,奥兰也在其中。他不经意地丢过来一个眼神,示意我安心。我垂下目光,黑色的薄纱笼住头发,拖曳到地上。宫廷里其他的女人也换上了同样的装束。伊尔达有了不好的预感,紧紧抿着小嘴。可她毕竟出身于一个高贵的家族,即使心底非常害怕,可还是安静地站在我们这些大人的面前,不吵不闹。我跟在人群后面出去,护卫队跟随着我们这一群人。伊尔达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回头寻找着谁。奥兰使了一个眼色,我回过神来,立即走上前去。伊尔达拉着我,一手牵着卡顿夫人,这才继续走。
“伊尔达对你有好感是个不错的开始。”
安顿好伊尔达之后,我被奥兰的亲信接到了他的府邸。我在早先待过的那间书房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心揪成一团。奥兰的话并没能消除我的不安。
“你担心的不是这个。”他看出我心底的想法,不耐烦地把弄着手边的象牙雕像。
“今天我听小约瑟夫说,军队已经抵达月桂城外,”我停下脚步,望着他问,“你非得要这么做吗?你能够左右皇家的护卫队,你在一天之内使亚利斯的表兄莫名其妙地坠马重伤,你怎么就不可以让军队停止进攻……”
“住嘴,月桂!”奥兰狠狠地打断了我,“我不会承认那些与我有关!”
我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一边道歉,一边暗暗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了方寸,否则会害死德利克和留在国内的修瑞安。“是的,对不起,奥兰。”我顺手摘了头发上的黑色薄纱,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让自己纷乱的思绪沉淀,“一想到我的孩子还在那里,我就无法冷静。”
“这一点你放心,我已跟菲尔德达成了一致,”说到这里,奥兰不经意地微抬下巴,显得胸有成竹,“我们希望你和艾德里安的孩子,也就是伊恩斯,继承王位。”
他一心以为我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可还没等他说完,我便用心灰意冷地口吻打断了,“这就是你的计划?”我摇了摇头,“你们不想以侵略者的身份出现,也不希望花费太多的力气去征服一个国家的民心,因此,德利克要被处死,伊恩斯将是一个傀儡。无论如何,一切正合了当初的预言,德利克是一个篡夺者,而月桂的孩子才是这个国家的继承人。这个计划看似非常完美。”
“你在嘲讽我,”他有些恼火,捶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而后转过了头,低声嘟哝,“不过,你说得对。我认为这个结果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利。”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坐到我旁边,暖色的烛光下,他慢慢地倾过来,英俊的脸上洋溢着别样的情愫。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攻城?”我咬着唇,低声问。
奥兰明显地一惊,太阳穴上的青筋猛跳了两下。他盯住我两秒,脸上的热情迅速褪去,而后掉转头,“最晚明天。”他利落地给了我答案,表明这件事毫无回旋的余地。
我沉默。既然奥兰决计不给我任何希望,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奥兰的府邸来了几位极其重要且隐秘的访客,我于是到楼上的房间回避。躺在床上,我试图让自己睡去,但总是辗转反侧。我不敢去想象此时处于战火中的月桂城。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听到战鼓轰鸣,惨叫与哭喊充斥着城区的街头巷尾,人们在火光中四散逃跑,其中有我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我深爱的那个人。我再也躺不下去,从床上坐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黑暗中,楼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我知道奥兰一定谈完了事情。尽管楼梯铺了柔软的地毯,还是能够听出奥兰那刻意放轻的脚步。他没有敲门,在门口徘徊许久也没有离去。我摸索着点亮了灯。
他在踌躇中见我突然打开门,便再也克制不住,一头撞进来。他的身上带着浓浓的酒味,可是两颊却透着冰冷的湿气。热烈的吻如同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我抵住他的胸膛,连连后退,最终贴紧了背后的墙壁,再也无处可逃。
“奥兰……听我说……让我说句话……”
“不,你听我说,”他用拇指刮去我脸上的泪水,低吟,“我不该欺骗你,不该离开你那么久……”他急切而混乱地说着这些话,“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坚强的你足以应付失去我的痛苦,我原以为我们不会分别太久,我甚至以为永远也不必担心失去你……”他贴着我的额头,鼻腔里发出哽塞的音,试图令我相信他愿意为我去做任何事。我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他认为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带着欣喜的表情,俯身欲吻我。
我全身一紧,立即表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这句话被我说得过于认真,他停下了,抑制着膨胀的痛苦,让我说下去。“你还记得海薇娜么,奥兰?”我突然提到那个早已逝去的女人,令他浑身一颤。那显然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爱情是残忍的,如果对方不以同等的爱来回报,那就是在心底轻蔑自己。你懂这个道理,而且深深体会到她内心的蔑视。或许,你曾向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以为能改变她对你的看法。可是没有用,无论你是粗俗的阿塔还是纳基亚的权贵,你的爱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她依旧每天在你的心上割口子。没人能一直承受那种无望的痛苦,不是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咬着牙问道。
我惨笑,“对于德利克而言,我就是他的海薇娜,不,我甚至比她更糟。我不止一次地动念杀死他,而且我付诸行动。他不擅长讨好我,于是就用无数的容忍和宽恕来示好。这真蠢,纵容只会让我变本加厉。也许他的确试图通过疼爱我的孩子来贿赂我的感情,如果你把这个称为利用,我很肯定地告诉你,我连半点机会都没给过他。”
“你并不爱他,不是吗?”奥兰接过我的话,希望我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海薇娜到死都没有接受他。
“是的,过去一直是这样,所以我一再从他的身边逃离。”我说到这里,奥兰眉心一跳,已经猜出答案。而我必须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将下面的话说下去,“奥兰,我从未欺骗过你。我必须告诉你实话。如今,我的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人。他在我心里变得特别,那种特别甚至不是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爱着他!”我把脸埋在自己的手心,泪水从指缝溢出,低落在他的胸前。
这番话惹恼了奥兰,他抓住我,十个手指深深地陷入我肩膀的肉里。他冲着我咆哮,“你知不知道他快没命了?这个时候,就算为了自己打算,你也不该把这种话说出口。你不怕我翻脸吗?”
许久,我勉强忍住眼泪,抬起脸对他说,“德利克不会放弃,即使你们胜利了,也不可能俘获他。他只会死在战场,而绝不是你们的绞刑台。伊恩斯也不会成为你们的傀儡,他爱德利克,即使是我,也无法撼动他对德利克的爱。那个孩子宁愿跟德利克死在一起,也不会听从你们的话。”
奥兰似乎想到了什么,以至于露出异常绝望的表情。他抽着凉气,放开了我,双手撑在墙壁上,盯着我问,“如果德利克战败,你准备跟他一起死?”见我没有反驳,他一拳打在墙壁上。
“奥兰,我依然在乎你……”
他根本听不进,用力挥动着手臂,叫我别再说下去,“闭嘴,月桂,闭嘴!我不想听你的陈词滥调!出去!让我静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王宫!”
我戴好黑纱,顺从地走到门口。他背对着我,气息粗重。我摇了摇头,低声又说,“奥兰,你会明白的……”他转过脸来,依然只见愤怒。我叹了一口气,迅速从门里走出去。
亚利斯的葬礼定在两天后。那一天,亚利斯的表兄在重伤昏迷中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甚至在旁人的搀扶下参加了葬礼。奥兰蹙着眉头,打量着这一幕。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王位竞争者。他显然是比伊尔达更适合的人选。身材高大,有他们家族遗传的蜜色头发。举手投足间同样颇有风度。最重要的是,他有着比亚利斯更强势的气魄,这一点立即让人把他与一个统治者联系在一起。
“他的劣势在于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改嫁了一个不得势的家族。”小约瑟夫耸了耸肩膀,悄声对我们说。卡顿夫人瞪了儿子一眼,还是没能阻止心直口快的儿子继续说下去。“不过,他娶了菲尔德家的远亲,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儿。”小约瑟夫特意加重了男孩儿那个词,这一点在考虑王位继承人的时候尤为重要。我转向另一边的奥兰,他恰巧也望向我们的方向。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葬礼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宫中一片萧条。亚利斯死了,这些年轻貌美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死去的国王留在这里守寡。能够离开的都走了,不能离开的只能长吁短叹。
我走进卧室,一头倒进床上。绷紧的神经快断了,身体的每一根肌肉都疼得要命。依然无法入睡。我知道这样下去,腹中的孩子和我恐怕都性命难保。
我躺下没一会儿,一位侍女匆匆忙忙地敲门进来说伊尔达需要见我。我只好爬起来,同那位侍女往外走。出了后宫的宫殿,在幽静的走道中走了没多远我们就被一个人影给拦下了。
“殿下,请到这边。”
说话的男人我见过,是奥兰的亲信。我点点头,跟着那个男人来到另一间房。奥兰正在里面等我。他示意我坐下,而后端起酒杯,一口又一口地喝着。他不开口,我也不问。沉默了好久,他抬起脸来,碧色的眼珠子有些浑浊。
“你知道些什么?”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仰起脸,不明白他的话。他放下酒杯,走到窗口站定,“我们与前线失去了联系。”
我对打仗一窍不通,也不明白他这句话代表着怎样的危机。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变故,我都不感到吃惊。奥兰背对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刚刚才得知了这个消息,菲尔德还极力隐瞒着。事实上,从前天晚上攻入月桂城后,整个军队就与我们没有了联系,凭空消失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盯住我的眼睛,“你能够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么?”
“不能,奥兰。”我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只盯着自己手里的黑纱。
他想了想,把门外的亲信唤了进来,然后对我说,“你待在伊尔达这里,我的人会保护你们。”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住,疑惑地问我,“这是你极力反对我去指挥这支队伍的原因么?”
我什么也不说,依旧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