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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身世之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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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着。
第一场战役并没有如人们预料的那般顺利,但是三天后,当奥兰率领的军队也到达了库坦,局势很快发生了扭转。他们说得没错,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在战场上与德利克抗衡,那一定是奥兰伽文。
在纳基亚国内,亚利斯极力粉饰太平。他将我囚禁在房间里,对外宣称我的身体需要静心调养,任何人不得打扰。每当谈起我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露出温暖的表情,可只要踏进我的房间,脸上的温度就立即降到了零度以下。
“你不必把自己扯进来。”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欧米珥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杀了我。”
“他不会的,殿下。”欧米珥立在我的床边,低垂着眼。我听到这里,很是诧异,于是让他坐下,同我好好谈一谈。“亚利斯不至于为了您去得罪庞大的伽文家族。杀了您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要做的是除掉您的孩子,他不能冒险让您生下一个没有王族血统的男孩儿。”欧米珥说到这里,从弯曲浓密的睫毛下望着我,目光依旧阴郁。“您认为奥兰大人更看重哪一个?权力还是您和孩子的性命?”
我低吟了一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它把一切都搅乱了。欧米珥的话很有道理。亚利斯隐瞒了真相并不仅仅为了自己的颜面。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同我们的王国不同,纳基亚王朝的军事统治一直依赖着两个庞大贵族的支持,伽文家族和菲尔德家族。纳基亚的君王将权利分散在两个家族之间,通过这两个家族之间的相互制约来控制他们,并获得自己统治上的平衡。
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那一大片郁金香花丛。“您需要休息。”欧米珥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态度恭顺得依然像一个侍从。他在我耳边叮嘱,“别做傻事,殿下,从这扇窗户您逃不出去。”我惊得全身一颤,转过身来盯住这个能够洞悉人内心的侍从。
“谁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欧米珥?”我抑制住心中的恐惧问道。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他出门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里有我房门的钥匙。然而,即使能够摆脱这房间,我也不知怎么才能逃出王宫。想到这里,心底的绝望更甚。
我被关在房间,每一天都很难熬,尤其是无法得知前方消息的时候。又半个月后,我从亚利斯口中得知,我们的防线彻底地垮了,军队连连败退,纳基亚和库坦的联军正朝着王城的方向前进。亚利斯显然认为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拿下月桂城轻而易举,只待攻入王宫,杀了德利克,我们的王朝就将覆灭。
“你不想在那个国家重新写上雷格斯的名字么,欧米珥?”亚利斯竟拿一个王国去求和。我看得出来,他们之间依然没有和解。欧米珥的视线径直越过了他的肩膀,落在紧闭的大门上。亚利斯羞愧且失望,禁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怪声。遭到冷遇的亚利斯无处发泄他的怒火,于是迁怒于我。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落寞和伤痛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他的眼底,无论他表面上装得如何快乐。是的,当我们太爱一个人,爱到无法掩饰的时候,那便成了一个弱点。没落的雷格斯王子显然就是亚利斯的软肋。
亚利斯走后,我终于克制不住,黯然神伤。欧米珥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我流泪,他淡然的样子让我相信他对那个国家毫无感情,他辜负了德利克对他的信任,这一点让我灰心。
“奥兰大人就快回来了。”他突然说,“亚利斯会在攻城前把他叫回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判断。然而,三天后,奥兰果然被一封密函招回了纳基亚,军队由原本作为副手的卡帕斯•菲尔德指挥。在战役的最后关头调换指挥官原本就是件出格的事,更何况被国王的密函从前线招回王宫,这绝不是吉兆,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心生怀疑。宫廷中议论纷纷,谣言四起。只有老菲尔德兀自高兴。这样一来,胜利的荣誉势必落到自己儿子的头上。
自从知道奥兰回到了纳基亚,我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我给修瑞安写了一封信,把那只小小的发夹夹在信纸中,命他转交给他的父亲,我用尽量隐晦的字眼去叙述对他们的思念。到最后,我的眼泪已经把字迹全都泡花了。
“殿下,您不会有事的。”欧米珥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绝望,他又一次声明亚利斯的气早就消了。我并不辩驳,封好信,交到他手上,嘱托他一定帮我最后一个忙。欧米珥接过信,疑疑惑惑地答应下来。我松了口气,转身打量整个房间,唯恐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没有交代。欧米珥观察着我一举一动,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以至于全身一颤。
亚利斯刚见过奥兰就来到我这里,布恩跟随在他的后头。在布恩给我检查身体的时候,亚利斯一直盯着我的腹部,由于我急剧消瘦,那里完全看不出怀孕的迹象。他紧握着我的双手,就像深爱着我一样。可是他忽略了,即使嘴角可以上扬成最优美的弧度,但眼睛却不会撒谎。
“陛下,您也是这样爱着王后的吗?”我两颊苍白,望着他,从齿间嗤嗤地笑。原来曾经令人艳羡的美眷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亚利斯喝退了布恩,随即离开我的床畔,走到沙发里坐下。“奥兰•伽文自愿交出了军队的指挥权,”亚利斯刚说到这里,我就晃了一下。亚利斯没有察觉出我的异常,继续说,“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德利克撑不了太久,等我把他送上断头台——也许我会考虑成全你和奥兰伽文。”
“你把我抓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报复德利克?”
亚利斯笑着点头,“他爱着你,不是吗?你那个可怜的,半瞎的爱慕者,他挽留不住你,只好来求我放弃娶你的念头。我亲爱的月桂,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模样。你猜不到他曾怎样低三下四地求我,就像当初我求他满足希贝尔最后一个心愿一样……”
“德利克他,他从来没有伤害希贝尔。”我抽着气,哽咽着。
“那么是艾德里安的错?……你在摇头,也不是他……那么,是你。你引诱了希贝尔的未婚夫,又霸占着她丈夫的心!你这个出身低贱的平民,毁了我妹妹的一生!你以为住在我们的宫殿,穿着贵妇的华服,就能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亚利斯用讥讽的语气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德利克的王国就快完蛋了,他父亲篡夺来的王位不会比雷格斯王朝长久。”说到这里,他面朝欧米珥望去,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考虑清楚了没有?”
如果不是碍于我在场,亚利斯也许会对欧米珥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望向一直不做声的欧米珥。谁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以一个国家来换取和解?他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一脸期盼的亚利斯,然后点了点头。亚利斯从椅子里跳起来,冲过去拥抱他。
“陛下!”欧米珥推开了比自己还激动的亚利斯,“让我同月桂殿下说两句话。”
“好的,”亚利斯欣然同意,甚至开起了恶劣的玩笑,“即使你要她在自己的宫殿里当厨娘,我也不会有异议。”
我听到这里,擦干眼泪,摇摇晃晃绕到椅子里坐下。无论是王妃,侍女,厨娘,或者是贱民,我都不在乎。可我明白德利克他只能成为国王,他是一个天生的统治者。他不会轻易放弃,我坚信这一点——
房间里剩下我们两个人,欧米珥不动声色地走到我面前,“您的孩子是谁的?”他探身过来,把我逼在椅子里,动弹不得。“按照时间算起来,两个月前,您曾跟亚利斯回过月桂城……”
我惊慌不已,但随即又冷静了下来,现在这种时候,事情还能糟糕到什么地步。“是的,你可以告诉亚利斯,奥兰是为了救我才承认了这个孩子,他不是这孩子的父亲。”我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那天傍晚发生的一切在眼前晃动——廉价的旅店中,薄薄的墙壁传来隔壁的呻吟;楼下的酒馆里几个壮汉正在打架;厨房的厨子一边剁肉,一边谈论着前天晚上在街口碰上的雏妓;街对面的妇人站在大街上教训孩子。嘈杂的声音震得墙壁都在颤抖。“说你爱我,月桂……”“是的,我爱你,我爱你,德利克……”我一遍遍地说,孜孜不倦,把欠他的这句话说了无数遍。破旧的毡毯刺痛了我的背,我们如同莽撞的孩子追寻彼此的呼吸。再后来,我哭了。我把他伤得太深,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个绝不会流泪的男人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固执地掩饰自己的脆弱,为了不让我感到内疚……
“那是德利克陛下的孩子!为什么您不早说!”欧米珥激动起来,盯着我的肚子低叫。我躲开他,退到窗户边,“你要干什么?”我厉声问道。他开始令我不安。他眼中突然间退去的灰暗使我意识到了什么。月影从床底爬出来,在我的腿边盘旋了一周。
“我,我明白了,”我哆哆嗦嗦,伸手扶住窗框,定了定神,把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一切就都清楚了。原来,亚利斯对德利克的敌意还包含着强烈的嫉妒。
“德利克陛下很想要个孩子,他一定会很高兴……”他微侧着脸,一半面孔隐没在了黑暗中。
我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德利克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我们能够逃回去……我是说,谁都不会知道你……”
“我明白您的意思。”他草草打断了我的话,“您早点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
“欧米珥,你即使当上了国王,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情急之下,我索性豁出去把心底的话都喊了出来。
“是的,我知道,”他一耸一耸地笑着,白森森的脸看起来很吓人,“我永远是被他们操控的玩偶。只不过这次他们给我戴上王冠,然后再摆到餐桌上给他们表演。”说到这里,他笑得愈加可怕,“这只是另一种取乐的方式,为了让他们觉得自己拥有左右一切的力量。”
原来他心底比谁都清楚游戏中的规则,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心灰意冷地在床边坐下。他替我吹灭了蜡烛,却没走,而是在黑暗中凝视着我的腹部。他的忠诚曾令我吃惊,德利克也对他深信不疑,甚至不允许其他人去怀疑他。通常,我们只会对最亲近的人如此信任。我迟疑了片刻,决定相信德利克的判断。
“欧米珥,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我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我们聊聊好吗?你也坐下。”他找了张凳子坐在了我的床边,“您想谈什么?”他显然不想我再重提之前的话题。“我们不谈那些,”我说,“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他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依旧低垂着眼,“国王居住的宫殿后面有一个花园。花园很大,走遍每个角落,得要大半天。我住在花园中的一间小房子里,我记事起就住在那里了。那房子有围墙,平日我总被老花匠关在院子里,他养了一只狗陪我玩。有一天,一个男孩儿从墙头翻进来,金光闪闪,像是图画书里画的天使。那个男孩一进来就冲过来捏我的脸,说我长得像他的小狗……”
“唔,亚利斯……”我低声惊叹。原来宠物并非一个侮辱的字眼,亚利斯爱欧米珥,愿意照顾他,宠爱他,就跟他疼爱自己心爱的小狗一样。欧米珥说到这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也许那段时光才是最美的记忆吧……
镶着蕾丝花边的枕头散发着淡淡的香草气息,我从睡梦中醒来,从卧室走到外面的起居室,欧米珥没有在那里,他趁我睡着的时候,离开了。我摇了摇门把手,大门依然紧锁。我走到窗户边,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屋子闷得快让人透不过气来,睡衣粘糊糊地贴在身体上。我快被这天气,这房间给逼疯了。墙角的几上放着一只漂亮的瓷瓶,是亚利斯喜欢的那种红色,我走过去,一甩手就狠狠摔了出去。破裂的瓷瓶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碎片四溅。我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碎片上踏过去,也不管是不是会割伤自己。
随着瓷瓶的碎裂声,走廊外传来异样的动静,好像有人在外面。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又是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撞上了我紧锁的房门。我奔到门口,正要呼喊,房门竟然从外面被拉开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飞快地从门缝间闪身进来。
“费南度将军?”我错愕。
“换上衣服,我带您离开这儿。”他说着,丢给我一条侍女的裙子。
我很快换好衣服。他打开门,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人后,领着我出来,沿着走廊飞快地走着。我们没有费什么力气就绕到厨房。那里还很热闹,千里迢迢运来的新鲜水果和美味的甜酒正趁此时卸货,而收集下脚料和泔水的马车也停在另一头,忙得不亦乐乎。我们趁乱从人群里挤出去,爬上一辆装酒的马车,车夫卸完货,载着空木桶往回赶,费南度把我藏在了里头。他躲在木桶之间,只等马车摇摇晃晃驶出了王宫的大门,就推开木桶的盖子,打算悄悄拉我出来。
“谁?”车夫听到声响,仰过脖子来看。不等他发出第二声,费南度一跃而上,扭断了车夫的脖子。车夫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费南度夺过缰绳,飞快地把马车赶出开阔地,停在了一片密林边。他利索地从车上跳下来,处理了尸体。见我还站在空桶之中没回过神来,他便把我从里面弄出来。我浑身都是酒味,又出了一身汗,虽然站在平地上,整个人还在摇摇晃晃。
“这该死的天气。”费南度诅咒着,丢了头盔和不顺手的武器。
“我们怎么办,将军?”我回过神来,急切地问他,“这两天他们就要攻打王宫了,我必须得回去。”
费南度没有接话。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看,低声嘟哝了句什么。又等了一会儿,他像是按捺不住了,回头对我说,“欧米珥没能出来,我回去看看!如果天亮我们还没回来,您就沿着这条路走,就能到城区了。”
我追上他,问他是否知道欧米珥在哪里。他紧锁着眉头,沉默不语。“我跟您一起去找。”我说。费南度一时不知该如何决定。“将军,您还记得要帮我做一件事吗?”我又问。
“是的。”他严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戒备。
“德利克他需要您,您能继续当他的将军吗?”
我的要求出乎意料。“他恐怕,不会再相信我了。”费南度想了想,又接下去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欧米珥也知道这一点。”
“他敬重您,他会接受您的。他知道该信任谁。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王国成了别人餐盘中的点心,看着欧米珥沦为他们的傀儡?”
“好吧,您说服我了,殿下。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还派得上用场。”费南度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您还不老呢,将军。”我爬上马车,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去找欧米珥,一起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