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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流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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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身立在高大的窗户前,望着窗外的景色。王宫的高墙也关不住盎然的春色。我似乎都听到玥水河对岸的人们欢乐的笑声。我突然想念起十七岁以前的生活来。简朴单纯,为了填饱肚子而努力干活。
“艾德利安,”我转过头用试探的口吻问正伏案疾书的新婚的丈夫,“我们去花园走一走,好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是天空一般的蓝色,又大又深,纯净剔透的目光一点也不像是一位王国的统治者。他从未被当成王位的继承者来培养,如今的一切让他不堪重负。我走去他的身旁,用手帕轻轻拭去他不小心溅到手上的墨水,“很辛苦吗?”
他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看着他消瘦的脸庞,我只是觉得心疼。几个月前还是被父亲和哥哥们宠爱的孩子,可突然之间就要承担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幸好,伊格纳茨会帮我。”他现在只敢趁没人的时候才露出孩子气的举动,有时候压力太大,他也会冲我发脾气,而我也逐渐明白了一个妻子有时候还必须承担起母亲的角色。“为什么父亲要让我继承王位?德利克究竟去了哪里?”这个问题自从继位以来,他已经问了无数遍。所幸他是个善良的人,绝不会想到任何凶恶的事情上去。倒是我和伊格纳茨担心极了突然离开王宫的德利克有不轨的行动。
“去看过伊格纳茨了吗?”我问。
伊格纳茨最近也累倒了,艾德利安特地命令他不必从皇储宫搬出。没有心机的艾德利安从来不限制我去见伊格纳茨。但我在玛丽莎的提醒下不得不自觉与伊格纳茨保持距离。
艾德利安站起来,正要陪我去花园散步。书房的大门被推开来。这样不通报就闯进来有违常规。我们都愣在那里。看到进来的是德利克,艾德利安的表情立即转惊为喜,在他的眼中,德利克依然还是个英雄。我看着艾德利安如同以前那样亲热地拥抱他的哥哥。鉴于艾德利安如今的身份,德利克勉强行了一个礼。当他的眼珠转向我,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挺直了背脊,心底竟燃起一丝报复的意味等着他向我这个王后低头。
他说我是修鞋匠的女儿,他说我永远也成不了公主,他说即使我生下他的孩子也不会娶我——我猛地发觉自己很记仇,一次一次的羞辱我都刻在心底。
这个傲慢的男人看出了我的心思,把视线转向别处。他用漠视的方式来逃过那个礼节。我连嘴角的讥笑都没有掩饰。
“亲爱的,我在花园等你。”我走过艾德利安身边的时候,自然地同他拥吻,然后告辞。如今我正学着让自己成为一名仪态端庄的王后。
“小心点。”艾德利安示意我的肚子。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注意身体。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微笑着点头,然后从开着的门里走了出去。
我去看望了伊格纳茨。他的宫殿里如今显得冷清多了,花园里的女人离开了一半。所幸他并不介意这些。我们聊了许久,他望着我的腹部,露出欣慰而又感伤的表情。我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可是,转过脸,眼泪便落了下来。
从王储宫里出来,我喝退了侍女,独自在花园里散步。走到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参天的树冠。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透下来,美丽斑驳。我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动物细碎的脚步声,月影懒洋洋地唤了两声。它今天的叫声有点特别,好像有几分甜腻腻的情愫。我转过身看这只高傲的猫究竟见到了什么让它放下架子的东西。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它的前主人。
德利柯就站在我背后,月影盘绕在他的腿边转来转去,偶尔忍不住用脑袋蹭他的脚一下。那份亲昵就好像重逢久违的情人,满心的思念无从表达似的。我想如果这只猫能够幻化成人,倒是他的忠诚情人。
“你们不必胡乱猜测,”他依然把我和伊格纳茨归为一类,而不是和艾德利安,就好像知道方才我同伊格纳茨谈过些什么似的,他冷冰冰的说道,“即使对父王的决定抱有异议,我也不会把艾德利安从王位上赶下来。但是,伊格纳茨……”他拖了一个长音,暗自观察我的表情。我一个激灵,全身打了一个颤,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听着他说下去。“要同他道别的话,最好尽早。”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月影。
“你要对他怎么样?”我尖叫起来,“你不要伤害他!”
他依然低头看着月影,不紧不慢地说,“有些事情,你知道,我知道,伊格纳茨心里也知道,只有艾德利安被蒙在鼓里,是时候让他知道真相了。”
我扶住树干,才稳住了摇晃的身体,“你对艾德利安说了什么?你要把自己的兄弟全部都伤害过才甘心吗?”
他这才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全部隐没在他的眉骨之下,“现在才知道害怕了?当初要是有人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或许现在我不会做得那么绝。”
我凝神沉吟了片刻,然后问,“你想要什么,德利克?”即使知道他的欲望是个填不满的黑洞,可要是能够换来艾德利安和伊格纳茨的平安,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双手奉送。
他的嘴角掠过一抹笑,“你真的变聪明了。”说完,他已经贴近了我,近得我能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我蹬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要求竟是这个。
“德利克,我已经嫁给你的弟弟,你……”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唇已经落了下来,同样凶狠而阴冷的吻让我浑身发抖。不仅仅是嘴唇,他想要的更多,更深入。他的舌侵入我的口中,带着血腥的味道。我用力推他,可是他在战场上锻炼出的身体岂是我可以战胜的。我的发髻在挣扎中散乱了开来,他索性抱紧我,一手探进了我的发丝间,把我的脸贴紧他。我终于明白了,他只是想羞辱我,以宣泄他无法对艾德利安发泄的愤怒。
他终于放开我的脸,我狠狠地甩过去一记耳光。最初的他一度愕然,表情一瞬间凝固。然后他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修鞋匠的女儿,你可知道我掌握着你的丈夫和情人的命运?”说完,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掉了。
我用手捂着自己被吻过的嘴唇,失声痛哭。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人。
更可怕的事接踵而来。艾德利安知道了伊格纳茨是母亲与萨缪尔的私生子,德利克甚至告诉他老国王是被伊格纳茨的身世给气死的。在卧室里,我们如同所有的夫妻那样吵嘴:
“为什么要签那份命令,即使伊格纳茨不是王室的血统,但他仍旧是你哥哥,你怎么可以把他流放到那种偏僻的地方?”我穿着睡衣,站在床边对另一边的艾德利安叫道。
“不是流放,”他立即纠正我,“只是派遣,德利克说那里远离王宫,对伊格纳茨也好。”
“对他好?”我用质疑的口吻反问。
“是的,”艾德利安露出困扰的表情,“王宫里四处议论纷纷,留在这里对伊格纳茨没有好处,德利克说这样也是保护伊格纳茨免受更大的伤害。”
又是德利克说的。我火了,“艾德利安,你不要偏听德利克的话,你要想想从加冕仪式到现在是谁一直陪在你身边,帮助你,保护你?”
艾德利安突然不说话了,腮帮子鼓了两下,然后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月桂,如果我把王位让给德利克,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跟过去一样了?”他别着脸,含混地问。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的艾德利安天性与世无争,却要他背负这样沉重的责任。“亲爱的,”我走到他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月桂,答应我。”他抱着我的肩膀,闭着眼睛,浓密弯曲的睫毛象扑闪着翅膀的蝴蝶,在脸上投下美丽的阴影。“你不要再去皇储宫,可以吗?”
我猛地一颤,立即离开了他的怀抱。我的艾德利安决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他从来没有反对我与伊格纳茨的会面。“又是德利克,对吗?”我的脸冷下来。
艾德利安急忙否认,可他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白皙的脸瞬间就涨得绯红。他解释说德利克是为我们着想,因为我曾被认为是伊格纳茨的未婚妻,同伊格纳茨交往甚密会被人抓住把柄。我只是默默地听他说完,艾德利安见我沉默不语,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那份命令已经改变不了了,我没有办法违背德利克的意愿,你知道的,”说到这里,他的头垂落了,“他原本该是王位的继承者,是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王位。”见我还是不说话,他带着一脸凄然的表情上了床。
我吹灭了蜡烛,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映得屋子里笼着白盈盈的光华。我在他身边躺下,从身后搂住他的腰,这才听见从他口中发出隐忍的哽咽声,细微得几乎象风的声音。
“艾德利安,”我在他的耳畔低低地说,“你哭吧,我不会笑你,不会怪你,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伊格纳茨还是跟以前一样疼爱你,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啊,德利克他,”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他也是爱你的,谁会忍心伤害你呢?”艾德利安背对着我,还是不让我看到他的眼泪,但是哽咽的声音却急促了许多,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喃喃地说,“艾德利安,我真希望可以替你承担所有的痛苦……”
第二天我去探望伊格纳茨,可怜的伊格纳茨已经获知了那个命令。皇储宫的人如鸟兽散,高大华丽的宫殿今非昔比,往日的热闹就仿佛昨日的梦境,虽然一切还在眼前,却恍如隔世。我在花园里遇到了唯一一个还留在这里的女人,弹琴的爱丽雅。她在这花园中原先并不起眼,安静温顺,常常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此时此刻,她正在收拾她的竖琴。阳光照耀从屋顶下泻下来,照得她额头的汗水一颗颗地发着亮。我在心底想,原来她也是个如此美丽灵动的女子。
我唤她的名字。爱丽雅站直了身体,发现是我,面孔上露出安静平和的微笑。她优雅地对我行礼,就仿佛身边什么改变也没有。
“伊格纳茨殿下在卧室呢。”她依然那么称呼伊格纳茨,从来也没有改口,“我把这里收拾完,我们就要出发了。”她依然平静地说,脸上带着知足的笑容。
“爱丽雅你是唯一追随伊格纳茨去那里的人吗?”我问。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把双手握住在身前,谦恭地说,“那里的气候不好,伊格纳茨殿下需要人照顾。”
她的话让我的嘴唇无法自控地颤抖,我为伊格纳茨心疼,也为这个与世无争的女人心疼,她是多么地爱伊格纳茨,在他荣光的时候默默地当他的一枚音符,在他落魄的时候当他的支柱,不离不弃。
我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袋金币递给他,“不要拒绝,”我说,“你知道伊格纳茨绝对不会接受,但是出了这个宫殿的大门,当你们走到玥水河畔的另一端,这个就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拜托你好好照顾伊格纳茨殿下。”爱丽雅低着头,把那一袋沉甸甸的金币捏紧在手里。我点点头,转身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在伊格纳茨的卧室门口,我猝不及防地撞见从门里出来的德利克。他见到我,脸色阴沉下来。我退后了半步,等着听他得意的炫耀和讥讽。如今我们都被他牢牢掌握,由他决定着我们的命运。
“她们说,我身上没有什么血腥味。”他说完,嘴角扯动了一下,眉眼都低下去,目光投射在我离他三四步的这段距离。我想了半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真做了这么愚蠢的一件事吗,德利克。”我的眼睛斜过去,“去问那些依附你的女人?”
他一缩,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嘴角的线条立即绷紧了,“战场的残酷不是你能想象的,”他艰涩地说着,把脖子转向别处,“当你的伊格纳茨和艾德利安快活地在这宫殿里享受生活的时候,你以为是谁在外面保护他们的安全?”
我抿紧了嘴唇,打定主意不要同他争论。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被他说动,上前走近了一步,我立即后退。他胸膛急剧地起伏了两下。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他让开了路,通往伊格纳茨卧室的大门在他身后露出来,“去道别吧!”他恶狠狠地说,“好好地去见最后一面!”
我提起裙子,从他身边走过去。当我同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用力地拽住我的胳膊,转过脸,咬牙切齿地说,“一切都还刚开始,我们可没完。”
“德利克,”我平静的脸让他愈加愤怒,抓住我的手都在发抖,“夏天结束的时候,希贝儿公主就满十六岁了。她的哥哥亚利斯王子明天就要抵达我们的国家,你还是想想如何接待他吧,看起来纳基亚国王对你还是很不满意。谁会愿意把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鬼呢?”
“你在嘲笑我吗?”他近乎咆哮。我摇头,态度依然平静。然后挣开被抓住的胳膊,走进了门里。
伊格纳茨站在窗前,听到我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对我微笑。“我听到你们的争吵……”他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走到他的身边,好不容易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
“我的月桂。”他依然那样称呼我,伸手抚摸着我的嘴唇,“别难过,临行前给我想记住你最美丽的微笑而不是眼泪……”
我明白伊格纳茨的言语已经越界了,但这个时节谁还能去控制自己的感情呢?我的伊格纳茨,我那么深爱过的人,就要永远地离开我,去一个荒芜的地方。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放声大哭,“我不要当什么王后,我不要你走,伊格纳茨,你不要离开我……”
“月桂……”他也在隐忍着,维持着残存的理智,“你,你要好好地照顾艾德利安,答应我,月桂……”
我哭倒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为什么身为国王和王后的艾德利安和我竟没有办法保护伊格纳茨?一想到分离,我的心就好像撕裂了一般痛楚。
艾德利安突然在门口出现。他呆呆地望着在窗户边相拥的我们,神情就好像被刺中了一刀。我在那扇没有合上的门边看到一角黑色。德利克,又是他!是他去找了艾德利安来这里。这个居心叵测的男人!
艾德利安的脸色苍白,伊格纳茨正要过去解释,他却头也不回地跑了。伊格纳茨跟着追过去,我胡乱抹去眼泪,也急忙赶上。在门口,我猛地在那抹黑色前停下了脚步,我转过脸去,连犹豫的机会都没给自己,扬手过去就扇了他一耳光。
怀着阴暗目的的德利克被我打过之后,猛烈地抽动了两下腮帮子,“第二次,”他咬着牙根,眼神变得异常可怕,我猜想,战场上的他一定也是带着这样的眼神把无数的性命践踏在自己的脚下,“修鞋匠的女儿,你除了打人耳光和在男人身下呻吟还有别的本事吗?”他的笑更像是脸部肌肉的抽搐,如同戴着一个诡笑着的阴森森的面具。
这是个疯子,我对自己说,不必去理会一个疯子。现在更重要的是艾德利安。我提起裙子,飞快地跑开了。德利克在我身后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两只拳头都捏得在咯咯地响。他恼怒于我这个修鞋匠的女儿,竟然敢藐视他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