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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遗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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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音回到医药馆,就见皇甫仲、朱同、高琅的等人正在忙着处理月魂草。医药馆中的患病将士,都已服食了两天汤药,情形大为好转,没有什么重病患了,这次伤寒疫情想是得到了控制。
新鲜采摘的月魂草用不完,剩下的需要晒干,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慕音看着正在教皇甫仲和高琅如何炮制月魂草的朱同,心里思绪十分复杂。她想去询问朱同,当年父亲兄长最后的情形是怎样的,但是朱同敌友不明,如果自己身份暴露,恐怕自己会身处危险之中。但是,如果不问,心里又有不甘。
这一夜,慕音犹豫不决,彻夜难眠,翻来覆去都在琢磨着该怎么从朱同口中得知父兄最后的消息。当年,堂姐让人送信来时,告诉他们太医朱同奉命带鸩酒毒杀废帝一家,让他们快逃。朱同就是见过父兄最后一面的人。
父亲和兄长最后说了什么,尸骸又在咸阳行宫的何处?或许,朱同都是清楚的。
想到这一点,她突然灵光一闪。既然淳于氏想要谢时收敛父亲和兄长的尸骸,那么,自己可以借这个名义去问。这样也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个主意一出,慕音恨不得立刻就天亮,好让自己去寻朱同问话。她仔细地想了该如何发问,又该如何应对朱同的回答和疑问。甚至连说话的表情,都想了一遍。
离真相是这么地近,她脑中思绪纷乱,缠成一团乱麻,再也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凉,外头开始有人行走响动,慕音干脆起来了,自己到小厨房煮了一锅小米粥。黄澄澄的小米,煮的软糯软糯。再炒了一个萝卜丁,爽脆可口。
太阳初升时,她把小米粥和萝卜丁都端进了医官们日常用餐的偏厅里,招呼其他人品尝。
高琅是第一个过去的,他脸上是一贯的温文尔雅的笑容:“阿音,你的厨艺原来这样好啊!快给我来一碗,看着就很好喝。”
这样笑脸迎人、又懂说话的郎君,谁人不喜欢呢?慕音给他盛了一碗,道:“尝一尝。”
慕音又想起自己昨天答应要去给谢时诊脉,于是,拿上食盒,给谢时也带了一份小米粥过去。
她拎着食盒到中军帐时,萧久功正抱剑在帐外守着。见到慕音,他点头致意:“慕娘子。”
慕音想,萧久功现在对自己,应该是算正眼相看了。
她进了军帐,看到谢时正在看华州城周围的地形图,似乎正在思考着作战计划。
“将军,我来诊脉。”慕音将食盒一放,道。
谢时回头,见是她来,又提了食盒,于是在书案坐下了,伸手给她把脉,一边问:“这是什么呢?”
慕音一边给他把脉,一边回答:“小米粥。你大病初愈,吃这个甚好,养脾胃。还有萝卜丁,爽口下饭。”
谢时心里舒畅,想这女郎还是颇懂得照顾人的,当她照顾的人是自己的时候,还是挺愉悦的。
谁知,慕音继续说:“煮了一大锅,高琅他们几个喝了都说好,你喜欢的话,我这几天都给你送来。”
谢时心里那点子愉悦一下子就如同被针戳的泡泡一样,砰地一声破了,水还溅在了自己的脸上。但他自己这点心思,能说给慕音听吗?只让慕音给自己做小米粥?谢时心里默默鄙视了一回自己,这心眼子也未免太小!
他深呼吸一口气,换了话题:“怎么样?”
慕音笑道:“一切都好,将军身体健壮,很快就会康复如初的!”
谢时收回手,打开食盒,里头搁着一碗小米粥,一碟萝卜干。他端起来,几口就喝了大半。对于武将而言,这样的早餐实在略有些少了,一会再去吃肉。
慕音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心情应该不错,于是,将盘桓在心中的话问了出来:“将军,淳于姑姑一直叮嘱我说,要找到前朝废帝的尸骸,落葬为安。可是,我听说咸阳行宫很大,恐怕不好找。既然朱医官是前朝的太医,要不要问问他?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你对这淳于姑姑倒是上心。”谢时觑她一眼,眼波幽深。
慕音心头一跳,勉力压住,道:“那不是答应她了么,刚好有这么个现成的便利在,不如直接问问,还可以减少后面的周折。”
谢时点头:“嗯,可以问问,若是有线索就最好了。没有也无所谓,咸阳行宫再大,我几十万大周军在此,总会给淳于氏完成她的要求。”
得了谢时这句话,慕音舒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等谢时吃完早膳,才带着食盒,快步地回了医药馆。
回到医药馆,众医官也都用过了早膳,正在朱同和皇甫仲的安排下做月魂草的炮制。
慕音快步走到朱同身侧,行礼,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朱医官,将军有些事想了解,他事忙,让我先问问您。”
朱同一听,以为是关系药人蛊之事,领着慕音入了偏厅。偏厅乃是皇甫仲和朱同处理事务的地方,此时,并无他人。
慕音掩上了了房门,方道:“朱医官,将军答应了淳于姑姑,要给前朝废帝的尸骸落葬为安,但是咸阳行宫占地几十顷,山林又多。将军知道您从前是太极宫的太医,想问您可有什么线索?”
朱同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他犹豫片刻后,摇头:“废帝后,我仍旧在太极宫,并不在咸阳行宫。因此,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慕音一怔,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沉默了半晌,她不甘心地问:“那有没有其他线索?”
朱同摇头:“确实没有了。慕娘子,你似乎很急着要找到废帝的尸骸?”
慕音知道,她不能显露得太过迫切和着急,她还是端着公事公办的笑容:“既然是将军交代的事情,肯定是会比较紧张。将军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朱同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很抱歉,不能帮你。我先忙了。”
朱同走后,慕音颓然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怎样,才能让朱同说出真相?朱同是不是也根本不敢轻易对别人说起当日的情形?因为他也害怕来自不同背景的人,这些人可能有不同的目标。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缄默不言。
怎么打消他的顾虑?难道只剩下自爆身份这一招?
接下来几日,医药馆的伤寒病患陆续康复,回归军队。到第四日,正剩下三四个重病患还在养病,其他人都已经康复了。军营里情绪高涨,士兵们都养精蓄锐了多日,摩拳擦掌地等待着枯水期的到来。
汴京来的医官,计划明日就启程回去。他们出来赈灾的目标已经达成,效果可以谓圆满,算是立了大功,回去后升官加爵是免不了了。人人都带着笑,晚膳很是丰盛,还搬来了几坛云山春,酒香醇厚,洋溢在厅堂里。
然而,却在这时,高琅匆匆进来,他神色紧张,在皇甫仲耳边小声道:“朱医官病倒了,我看像是伤寒。”
皇甫仲一怔:“什么?这时候得了伤寒?”
军营士兵已经大部分康复的时候,医官却得病了。皇甫仲不想扰了众人的兴致,只说自己有事要去处理,匆匆去看朱同。
朱同躺在自己的卧房里,浑身发烫。皇甫仲一把脉,确定是伤寒无疑。他忙让高琅去煮月魂草的汤药,一边安慰朱同:“也是伤寒。喝了月魂草,应该就好了。”
朱同脸色惨白,他本就头发花白,如今满脸病色,更显出一份凄凉来。他苦笑道:“这真是医者不自医了!”
皇甫仲拍拍他肩膀,说:“老朱啊,你就是心思太重。如今乱世,改换门庭不是家常便饭?你何苦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压低了声音,“这近十年来,四境之内,出现过多少皇帝了?今日赵家,明日李家。都不是大事,不是大事!”
朱同怅然若失,道:“心中愧疚,此生难补了!”
很快,高琅熬了药汤来,朱同喝下,沉沉睡去了。皇甫仲以为,他们刚刚用月魂草救回了那么多人,朱同也一样,喝药之后,理当恢复。
然而,命运存在其诡异之处。明明,这月魂草是朱同带回的,月魂草救了这样多的人,却救不了朱同。
朱同的高烧在第二日没有退下,同时,他还出现了剧烈腹痛。第三日,高烧已经让他神志不清。两日来,水米不进,连药汤都十分艰难才能送入他嘴中。
从汴京跟他一同前来的几个医官,都与他同僚多年,都知道他曾是王妃的救命恩人,从前碍于他曾服侍废帝,不好提拔,但这一次是真的救大军于水火,真的是居功至伟,就等着回京复命,加官进爵了。哪成想,不过几日,就要天人相隔。
慕音同样备受煎熬,万没想到,朱同就这样陷入死地。这一次伤寒爆发多日,官兵亡故者大约百人。而寻得月魂草后,只有几人亡故,大部分人都得救了。
今日,医药馆的伤寒病患已经全部离开了。只有朱同一人,犹在病中。她本是想着,以后有机会再问朱同,然而,现在看来,朱同情况危急,很可能再也没有以后了。
真相近在咫尺,却可能擦肩而过。慕音心中沮丧,却又犹如火烧。
到了夜间,朱同忽然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陋室中孤灯一盏,灯火如豆,多年来的老友皇甫仲正坐在他身旁,照看病情。
皇甫仲见他醒来,神色清明,露出笑容来,去探他额头。然而,那若火焰般滚烫的额头,使皇甫仲清醒起了,这是回光返照……
朱同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道:“我们从前一起拜于恒山老人门下,一同修习医术,走遍了中原的山山水水。匆匆半生已过,你我各为其主,到了今日。你说得对,我心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画地为牢,才使得自己漂泊半生,一事无成。”
皇甫仲悠悠叹了口气,忍住泪意,安慰道:“你医术精湛,不知高明于我多少。这次若非你在,如何能救下这许多人命?你乃于社稷百姓有大功矣!”
朱同哈哈一笑,道:“我把这功劳给你吧,就记在你名下。我赤条条一人来,一人去,再用不上这虚名了。你却可以。”
皇甫仲自是不会答应:“师父从前如何教导你我?又岂能贪功冒领?”
朱同一笑毕,却是连连咳嗽,他感到喉咙里上涌的血腥味,于是知道自己时间没有多少了。他让皇甫仲请慕音来。
慕音进来时,皇甫仲没有进来,而是关上了门。
卧房里昏暗寂静,案几上的油灯,闪着一丝亮光。朱同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睛神色清明。他一头花白头发,一动不动地看着慕音。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朱同自顾自地说道:“废帝的尸骸在咸阳行宫的花园里。那花园的水池边有一棵凤凰树,当时,正是开得繁盛的时候,红如朝云。王照命我配下鸩酒,带给废帝。我到时,废帝和废太子,正立于水池边。我递上药给王照身边的内侍丘德生,丘德生再递给废帝和废太子。他们饮下,倒地。”
慕音听着,牙齿在格格作响,五指不知何时攒成了拳头,指节泛白。
朱同停顿了下来,只看着慕音。
慕音赤红着眼角,压低了声音,问:“后来呢?”
朱同仿佛明白了什么,继续道:“那鸩酒并不是真的鸩酒,是我师父早年配制的假死药,饮后反应与鸩酒无异。废帝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想借假死药,蒙混过关。然而,废帝喝药后,王照并未立即离开。他持剑刺入了废帝胸口。他本还想再刺废太子,谁知此时有人回报,汝阳公主意欲逃跑,他顾不上,匆匆去了。”
慕音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猛然抬头,望向朱同,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兄……废太子还活着?”
朱同点头:“丘德生立刻就地掩埋了废帝和废太子。我也跟随回去太极宫。我怕暴露身份,等了五日后才有机会去行宫。但是,我到时,废太子已经不见了。可能,有人救走了他。也可能,他自己醒来,遁走了。”
慕音心潮澎湃,兄长居然还在人世?这个消息宛如巨浪,冲击着她,让她险些都站不稳。她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躺在床榻上的朱同,就着昏暗的灯光,只看到了少女的侧颜。小而尖的下巴,媚而微翘的眼角,确实有些像刘皇后。只是先前初见时,她脸蛋圆润,让他没有多想。
他几乎以气声唤道:“公主!”
慕音见他认了出来,没有说话,只点头示意。
朱同又以轻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道:“我听闻,当初会尚书令会选先帝去长安,是因为周王的一封书信。周王仰慕刘皇后,但刘皇后早已钟情于先帝,周王求之不得,才陷害先帝。他想着先帝去了长安,那刘皇后不可能跟着去那个虎狼窝。谁知,刘皇后一路追随。我亦不知真假,您一切当心。”
慕音猛地抬起头,看向朱同。见他神色灰败,已经透出一种人之将死的灰白色。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些不舍,也有些怜惜。
最后,他闭目,想了想,又费力睁开,道:“若是……若是你在外头实在不开心,便去找淳于氏。她最懂得生活,那山林里头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还没说完,眼睛渐渐无力地合在了一起,声音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