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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界编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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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树雪作裳,群花冷未吐,郑照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白雪皑皑,妄园内入目皆是老树残枝,在雪地走了许久,才有数枝繁红。气侵透靴子,脚趾冷得发麻,四下寂寥,无绿蚁酒,也无红泥小火炉。
凛冽北风吹过枝头,带起的雪劈头盖脸洒落一声。
他紧了紧斗篷,该离开了。
走在厚重松软的雪上,脚底的雪吱呀吱呀响,像是被踩疼了。
日落西山,月华清冷,周围残枝也渐渐成了广寒宫的玉树。忽然路转,一枝红梅招摇。
是仙境吗?
郑照愣了一下,寒风刺骨,这还是人间。他走到树前,信手折梅。
这是最好的梅花,应该在枝头,光艳照耀这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可惜遇到了人,遇到了他,比起枝头这一瞬间的惊艳,他更想把它插进净瓶里。
美要令世人惊叹。
漫天风雪,他抱梅而行,向灯火通明处。
“谁!”一声娇咤。
不知走了多久,才听见人声,女子的欢声笑语。
七八个女子在亭子里围炉烤鹿肉吃,见树林窸窸窣窣,配刀剑的侍女们便向林中走来。
一只烟花冲天而上,美丽绚烂。
“站住,不许动。”侍女们戒备道,“来者何人?从何出而来?我们已通知禁军,前方都是贵女,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郑照道:“在下郑照,陪家妹赴宴,雪中迷途,想借一盏灯。”
“郑照……”侍女与同伴对视一眼,“庆国府的三公子?”
郑照道:“正是。”
“庆国府的三姑娘也在亭子里,公子在此稍后,我问问三姑娘。”似乎知道了他是谁,侍女们的态度都变得和善了。
侍女快步走向亭子,没走上两步,围着亭子的屏风打开,一行穿着大红斗篷的贵女走出来,金钗步摇在灯火的照应下熠熠生辉。
侍女躬身道:“公主,这是庆国府的公子,在雪地里迷路了。”
朝阳公主提灯看向郑照,她看到他怀中红梅和睫毛上的冰晶。
郑照道:“公主金安。”
朝阳公主放下灯,红梅瞥了眼身后的一个侍女,意味颇深的问道:“郑煜,郑二公子?”
那侍女屈膝摇头,似乎在否定什么,生怕公主怪罪自己的模样。
郑照道:“在下郑照,郑煜是家兄。”
旁边配刀剑的侍女小声提醒道:“这是郑三公子,奴婢正要去寻郑蘅姑娘来。”
朝阳公主眼神一收,知道是哪个了。她嘴角露出冷笑,问道:“画眉写字的郑三公子?”
郑照依旧低着头说道:“是。”
朝阳公主把灯递给侍女,吩咐道:“去找郑蘅过来吧,别是冒名顶替的。”她难得玩笑一句。
郑蘅正和贵女们烤鹿肉一听侍女传话,只道出了事,连忙叫丫鬟去寻郑蔷,自己出了亭子走到那片玉树琼枝里。
“公主恕罪,家兄不是故意冲撞公主的。”她一见到朝阳公主就屈膝请罪。
“没事,你起身吧。”朝阳公主指着郑照道,“这是你三哥?”
郑蘅起身看向郑照,见他怀抱红梅静立一旁,对公主说道:“是家兄。”
朝阳公主道:“不是假冒之人便好,你们兄妹聊吧。”
话未落地,有个女子匆匆忙忙的从亭子的方向过来,正是郑蔷。亭子的小宴,朝阳公主只请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有个共同点,都是嫡正。
郑蔷从亭子后面的小楼过来,跑得很急,呼气成雾。
“公主金安。”郑蔷屈膝行礼。
朝阳公主道:“起身吧,你兄姐都在呢。”
郑蔷走到郑照身边,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三哥哥浑身都被雪浸透了,这样回去该得风寒。”
她走向公主,屈膝道:“公主能否借个地方让家兄烘烤衣服。”
朝阳公主面露不悦,她讨厌自作主张之人。这妄园都是女子,纵有一二男子也都在外面赴宴,容留一个男子换衣服,会有多少闲言碎语传出去。她是公主,是已婚妇人,不在乎这个,可这些女子里还有不少待字闺中。
郑蘅蹙着眉头,显然也觉得此言不妥,可四妹心直口快,把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只能屈膝亡羊补牢道:“家妹年纪还小,素来有与三哥交好,一时失言,请公主恕罪。”
朝阳公主道:“这连没一会儿,你都代她们请几次罪了?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可惜了。”
可惜庶兄妹拖累,总要收拾烂摊子。
朝阳公主态度如此明白,郑蔷只能咬着牙,她在宴会诗会向来无往不利,没有人不喜欢她,她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焦点。
敢说也是因为她的之前说这样的话,大家都会夸赞她友悌又细心,没想到今天碰到了软钉子。
自从分宴开始,长公主就针对她。
只因为她是庶女呵。
郑蔷低头认错道:“郑蔷一时失言,请公主恕罪。”
她是公主,是未来的平南世子妃。
而她只是个公府庶女。
郑照上前道:“家妹只是关心我,乃无心之失,是我寻梅迷路才冲撞公主。”
“你说她是无心之失?我看你把自己说得更无心之失。”朝阳公主冷笑道。
她余光扫了一眼郑照,灯火人群弄得他鬓上雪化了,湿发如鸦羽,更衬得惨白。
听说他写得小篆,风骨如兰。
朝阳公主侧头,冷言冷语的吩咐侍女道:“去亭子里请小姐们都避一避,把小楼边上的暖阁打开。”
“是。”侍女应声离去。
郑照抬起头看向朝阳公主,公主明艳照人,却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而女扮男装与郑煜游玩的人在侍女丛中。
一众人往暖阁走,带刀侍女围住公主,公主站在门口,防止有人误闯。
“我今早多带了个斗篷,就在马车上,斗篷宽大得很,三哥应该能将就穿,我去取来给你。”郑蘅在门口突然说道。
郑蘅说完急忙走了,朝阳公主笑了笑,果然是聪明人,不在场的话,无论传出什么言论都与她无关。
朝阳公主想着看向了郑蔷,郑蔷还喜笑颜开的和郑照说话,而郑照在暖阁里解下了斗篷。
清压红梅瘦。
朝阳公主背过身子,目光正是前方。那里乱琼碎玉,雪雾弥漫。
郑蔷关上了暖阁的门,对郑照说道:“三哥哥,是要画梅吗?”
“不画眉。”郑照仍穿着外面的衣裳,手里看着红梅。
郑蔷道:“我说的是红梅。”
郑照低头一笑,取出那盒胭脂,递给了郑蔷。郑蔷打开盒子闻了闻,香气扑鼻,比之前低劣的香气闻起来有层次感。
“三哥哥,好闻许多了。”郑蔷把胭脂往火炉那里挪了挪,稍微缓和化开就涂在手背上,“颜色也鲜艳,正适合画红梅啊。”
她眨巴着眼等郑照答应。
郑照道:“你要我画眉做什么?”
郑蔷道:“你怎么不问我没有纸要在哪里画眉?”
郑照道:“没有纸,我要在哪里画?”
郑蔷凑近他,花容月貌咫尺间。
“当然是在我额头上画。等一会儿我出去,所有人都会关注我的额头了。”
郑照看着郑蔷的眼睛,郑蔷笑嘻嘻的。
他摇头道:“我当时说若画花,必然画蔷薇送你。”
“三哥竟然也是迂腐之人。”郑蔷皱皱鼻子,“我以为三哥行事向来率性而为。”
“我是出尔反尔。”郑照把那枝红梅捡起来,“三妹,你适合红梅吗?”
郑蔷道:“你画得好看了我就适合,什么衬得我好看什么就适合我。”
郑照把红梅扔给郑蔷,手蘸胭脂道:“过来吧。”
郑蔷笑道:“我就是知道三哥向来率性,任名教而越自然。”
郑照垂目道:“噤声。”
郑蔷连忙用双手捂住嘴,两只眼睛转来转去,等着郑照画梅。
郑照点了一点红艳,然后停了下来,皱眉看着郑蔷。他不是第一次画梅,却第一次自己画梅,没有临摹。
眉黛胶是黑,胭脂是红,以手为笔,他画得细心。过了许久才画好,郑蔷用手想摸,却硬生生停住了。
“镜子,镜子。”她站起来四处乱找。终于在暖阁的一扇屏风后面找到了镜子。
正要要看时,却被郑照阻止了。
“等等,这次不好,重画。”
郑蔷又坐在椅子上。
“三哥哥,你的脸很严肃啊,哪里不好看要重画。”
郑照擦净她的额头。
“太工了。”
“匠气太重。”
这次应该随意些,潇洒一些,他斜眼看了下红梅,信手涂抹在额间。
“好了,去看吧。”
郑蔷惊道:“这么快?”
郑照点点头。
郑蔷走到镜子前,一枝红梅在额间斜斜,衬得她红唇更加娇艳。
“这次好看。”郑蔷美美在镜前欣赏。
外面大学飘飘,郑蘅取了斗篷来,交给外面的侍女没进来。侍女敲了敲门,郑蔷出去取。
她看着侍女眼睛微睁,不禁笑开了花。
不止她一个人惊艳到了。
“三哥哥,换个斗篷吧。”郑蔷回到屋里对郑照说道。
郑照身上的衣服外面干了,里面还湿着,这样烘烤是干不了的。他接过斗篷道:“我先回去了。”
“那好,我也回宴会上。”郑蔷道。
两人一起出门走向朝阳公主,朝阳公主听见门声响动知道有人出来,她却没有马上回身,而是等着他们说话。
“多谢公主。”
“多谢公主。”
郑照郑蔷异口同声,少见的默契。
朝阳公主转过身子看向他们,入目先是刺眼的大红。正室妻子可以穿红的,青楼花魁可以穿的,妾是不能穿红的,妾生子可以穿红的。
郑蘅的斗篷是大红色,现在穿在郑照身上,就像他抱的梅花。
朝阳公主道:“从正门出去。”
来去都要堂堂正正,遮遮掩掩才更惹人臆测。
郑蔷道:“我和姐姐回去宴上。”
朝阳公主闻言看向她,额间红梅明艳,正如他怀抱的红梅。
奇淫技巧,玩物丧志。
朝阳公主道:“去吧。”
郑照从正门出去,郑蔷和郑蘅一起回到了宴上,朝阳公主等暖阁收拾完才走。
为何男人有家室显贵色娇妻,还要冒着染上花柳病的风险走马章台,流连下贱的妓子,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些。
宴会上,郑蔷笑得更加灿烂。
“人如红梅,蔷妹妹这额间画得真好。”
“什么人如红梅,明明是红梅如蔷姐姐。”
“我们大家都是额间贴额黄,还要贴到正中间,却没想到在额间画花草。”
“斜斜的画着,比死板的贴到中间灵活许多。”
“庆眉也是四姑娘带起来的,明日恐怕满京城的姑娘们额头上都要画朵花了。”
郑蔷捂嘴笑道:“家兄梅花画得好。”
有个女子闻言不禁说道:“三公子才华横溢,人品风流啊。”
她话音落地,众人都不再言语了,相熟的小姐狠狠拉一下她的衣袖。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捂着脸离开了宴会。
女儿谈论男子没什么。关系好的手帕交在闺中私语,无人的时候也说这些。可现在这么多人,说出'这种话必然要被人在背后议论。
郑蔷笑道:“又一个。”
她说这话便把刚才的事从女子爱慕男子,变成了仰慕才子。
“听说前朝的时候,有个诗人风度翩翩,他一出门,满京城的女子都向他车上投瓜果鲜花。”
“这个故事我也听说过,还有后半段。有个诗人长得丑,还嫉妒他,学他的样子出门,结果满京城女子都嘲他吐口水。”
“虽说人的才华是内秀,但相由心生,长得丑多半品性也不行。”
郑蔷又活跃了气氛,成为宴会中众星捧月的那个,她抬头看向朝阳公主,又瞬间低下头接着玩笑。
郑蘅在郑蔷身边坐下,敷衍的笑着应付小姐们,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宴会上。
去取斗篷的时候,她遇见一个中年男人,美须髯,气度雄壮。他问她姓名,她慌了神告诉了他。
这是不对的,也许该和母亲说,事关她名节,可……是她告诉的他,如果闹起她也是有口难辩。
妄园正厅,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喝茶。
“皇上,我这里粗陋,没有您惯常喝的普洱,只有雨前龙井。”妄园主人景侯爷笑得殷勤。
“茶好。”皇上放下茶盏,“朝阳不知道我来了吧。”
“妄园密道隐蔽,公主不可能发现的。”景侯道,“公主若知道皇上如此关心她,必然感动不已。”
“她在我和梓潼之间也为难。”皇上不动声色的说道,“嫁给平南王世子,委屈她了。”
景侯笑着说道:“公主金尊玉贵,哪有人配得上她。”
皇上笑笑不说话,喝完一盏茶就走了。身边面净无须的中间男子落后一步,与景侯并肩,小声道:“庆国府的三姑娘,皇上给了四个字。”
“敢问公公,哪四个字?”
“温婉柔顺。”
景侯一惊,这看向太监。
太监点点头。
温婉柔顺,这完全是皇后相反的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