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完全分解的枪械,未经调校的瞄具,这次的实弹射击可谓是达到了南瓜们入队以来被羞辱的巅峰。先前满怀期望的二十七格外不忿,质问和抗议都不足以发泄他当下的心情。他已经被气疯了,几乎是连脑子都没有过就喊出了“退出”这两个字。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震惊。吴哲已经意识到不妙,许三多也开始着急。二十七只是一时冲动,需要有人拉他一把,像上次拉吴哲那样。吴哲马上转头看成才,许三多也开始喊成才的名字,他就站在二十七旁边,近得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他。

      屠夫低头在记分册上写写划划扣刚才的分,听到叫声抬头看了看许三多,然后看袁朗。袁朗脸上没有表情,他走到二十七面前,告诉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把话收回。

      二十七不管不顾地给自己选了条死路,成才的余光很快地扫了一下他,继续保持站姿目视前方。袁朗扫了一眼地上的九五,抬头说:“分解你的枪械。”他的声音很低,透着一点点失望甚至是难过。齐桓站在袁朗身旁,看见他说这话时对着的不是二十七,而是四十一。

      二十七输了,他在要求看靶纸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输了。抚摸着弹孔,他竟然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留恋起这里了。几分钟前那个张狂的飞扬的脸上现在只剩下懊悔,也许他为自己的尊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屠夫只给了二十七很短的时间整理行李,午休结束就有车来接,吴哲他们只能趁着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送他。

      许三多在队伍解散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成才,他太执著,换了别人不会这样穷追不舍。因为这并不是第一次,就在一个多星期前,主角是伍六一。许三多大概是不信,直到成才被逼急了丢给他一个答案,还是不信。

      真的讨厌二十七吗?成才自己也问自己。也许是也许不是,至少在二十七冲出去要求退出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分清楚自己是或不是。他只是单纯觉得这跟自己没关系,他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寝室,而且二十七说话并不令人愉快,如此而已。

      他跟着许三多回到寝室,吴哲在帮着二十七收拾东西。他们的行李在刚来时都寄存起来了,根本没空打开,只要把床上的东西打包好等人来收走就行。铺盖卷起来,底下一张木床板,空空落落的,什么都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能带走。

      进门的时候吴哲看了成才一眼,很快转过头去继续帮二十七收床铺。成才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去帮把手,但脚下走不动。许三多从他身后绕过去帮忙扎铺盖卷,留下成才一个杵在原地,和二十七面对面站着。换上空军军装的二十七显然已经没有了平时的锐气,和气地看着成才微笑,脸上两个酒窝。他走过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最后拍了拍成才的肩膀,又回到椅子上坐下。

      短暂的几分钟里,大家几乎无话可说,再多的惜别都只是增添惋惜。老A选拔中第一个离开的兵竟然是因为放弃,不论是对要走还是要留的人都是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情。

      二十七离开的阴云一直笼罩了他们一个多星期。吴哲开始面朝窗口那边侧睡,他实在不想每天睁开眼睛都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床板。

      成才的情绪恢复得最快,始终,二十七不曾带给过他什么太好的回忆,因而他的去留在成才眼中也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人事变动。短短的一个星期,却像过了整整一年,吴哲在训练人员变成单数之后只能和齐桓组双人队,可想而知被削得很惨,可是他不再反抗,所有人自从二十七走后都不再反抗了。咬牙死撑的气氛很快蔓延了整个中队,直到周末来临的时候,南瓜们才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又挺过了一个星期。

      这次周末没有强行军,但也不能出基地,南瓜们向队里借了个球到操场上踢,借以消耗过剩的体力。成才的位置是前锋,上半场一直拚得很猛,中场休息的时候肚子饿得厉害,想起上个星期吴哲给的包饼干还放在抽屉里,于是折回寝室。

      推开门,吴哲也在里面,塞了耳机坐在窗台下,一本书合过来放在大腿上,仰头靠着椅背,像是睡着了。

      成才轻手轻脚走过他身边,打开抽屉,记得饼干放在最里面,伸手掏,摸着一包,碰见里面像还有什么东西,往里掏了掏,又是一包。饼干,一共两包。

      成才有点莫名,回头看看塞着耳机睡觉的吴哲,把多出来的一包放到他前面的桌上。

      “是二十七给你的。”吴哲扯下自己的耳机,睁开眼睛指指已经停掉的MP3,说:“忘记把耳机拔下来了,没睡,听见你开门进来的。”

      成才站在那里,显然对他第一句话颇感疑惑。

      “还记不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吴哲没有马上解释,拉开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成才坐下。

      “二十七这个人,不好相处吧?”

      成才笑笑,不置可否。

      “其实,来这里以前我就知道他了。”吴哲说,“铁路大队长到部队来招人的时候,坦白说我有点些犹豫,毕竟老部队对我很器重,身边的战友相处了多年也很不舍得。直到我看到那份档案,说是来我们部队之前招的一个兵,违规拿给我看了,我才下了决心。”

      成才惊讶地看着他。

      “十一种枪械全能,他没有吹牛。”吴哲笑笑,“就是以前太优秀了,受不了被两个士官超越,才老想着在嘴皮子上讨回来。最后一天你们还没回来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以前对你们刻薄了,他其实……挺佩服你们的。”

      成才低下头。

      “骄傲的人有时候好面子,有些话说不出口。分了饼干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连包装都没来得及拆……他说,他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们,就借花献佛一下,塞在你抽屉里,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别说了……”成才捏着饼干,手心微汗。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吴哲搭住成才的肩,拍了拍,“有些话,一时不说,可能就一世都不知道了,虽然说了也未见得有多好,但我还是希望你知道。这个地方,这个环境,让我们忘记了太多东西了。”

      成才慢慢地,抬起头僵硬地微笑,底下的表情很复杂。也许当时只是一伸手就可以拉住他,一伸手而已。

      吴哲拍拍他:“都过去了。你……还记得二十七叫什么名字吗?”

      “拓永刚。”

      吴哲扶着额头笑:“是啊,拓永刚。明明住了一个星期,真名叫起来却那么陌生……我总是二十七二十七地叫他,可能将来有一天会连他叫什么都忘了,只记着一个光秃秃干巴巴的数字。我早就对这里失望了,这是个烂到根子里的地方,但我不希望等到有一天我离开的时候,却什么也没能留下。”他抬头看成才:“四十一,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叫名字吧,好吗?”

      “好的,吴哲。”成才说。

      楼下有人大声叫四十一,成才看看手表,下半场该开始了,吴哲跟他挥手:“加油,成才。”

      “嗯。”成才回他一个笑,带上门出去。

      比赛后来赢了,成才下半场连进两球,吴哲下楼的时候看到许三多站在边上一个劲傻笑。二十七刚走的那几天,他憋了两天没跟成才说话,后来慢慢地也就软了。许三多对谁都狠不起来,他心眼实,也软。也就是心眼又实又软的人,才能一直跟在成才身边。

      成才看到吴哲过来,远远向他竖了竖大拇指,吴哲也竖大拇指,然后两个人笑。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总算还有欢乐,尽管有的人走了,所幸有的人还在。

      日子一晃就过去,人越来越少,训练的难度越来越高。成才已经能在一分钟内组装枪械并打出二百四十环的成绩,许三多的文化课在吴哲的帮助下也再没丢过分。后来训练项目里加入了小规模的对战演习,成才终于可以抱他最心爱的狙击枪一展身手了,他逮着空儿就透过九五的瞄准镜看东西,看一切可看的东西。按他的话解释,只有瞄准镜里的世界,才纯粹。

      这次的演习,任务是突防,限时2小时,整个中队的南瓜分成两组对抗,阵亡者扣5分。成才依然在小组里负责狙击,吴哲潜伏的地方跟他有一段距离,但跟他一样都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吴哲趴在掩体后面不停地大范围扫视,眨眼的频率很高,隔着油彩都看得出来肌肉紧绷。他在紧张,嘴唇很快地开合,喃喃地念着什么,三个字三个字的。成才想起来,屠夫在演习开始前报过每个人目前的积分,自己还有50分,而吴哲只剩9分。

      “瞎瞄什么呢,C组是友军,敌军在11点方向。”成才的枪头被组员拨开,瞄准镜就失去了吴哲的踪影。那个组员打了个手势,成才跟着队伍一起从掩体出来,向2点方向进发,C组友军负责掩护。

      第一发枪声响起,如雨的子弹相继射来,双方开始全面交火。突破防线的最后一次正面交锋正式展开,成才翻滚到一丛灌木后面隐蔽,面前的尘土飞扬起来遮蔽了视线,子弹的落点近在眼前。顷刻间,尘土中就升腾起滚滚的白烟。对方火力过猛,成才身边的一个组员中枪,远处友军的方向似乎也有一缕白烟,瞄准镜中一个冒着白烟的绿色迷彩丧气地扯下了头盔,画了油彩的脸隔着烟尘看不分明。

      成才端着宝贝狙击枪,眯了眯眼睛。突然一声,猝不及防地,他胸前感受到一下短促有力的冲击,接着背后的白烟就丝丝飘到了面前。

      成才愣了愣,然后郁闷地站起来。过不了多久,屠夫走过来,示意演习结束,计算分数。许三多从敌军的一个坑里钻出来,屁颠屁颠跑过来,看着成才身上的白烟,说:“四十一,我、我没看见是你。”

      “看见是他你就不开枪了吗?”屠夫对许三多吼。

      许三多缩头。

      “四十一,交火的时候分什么神?眼睛看哪里,啊?狙击手的枪口不瞄准敌人就等于是给自己找死!”屠夫接着吼成才。

      所有壮烈了的兄弟们都站成一排,每个人身上都冒着袅袅的白烟,一排人一排烟,场面蔚为壮观。

      屠夫一个个点过去,一个个扣分。走到吴哲面前的时候,刻意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三十九,你还有4分。”

      吴哲应道:“是。”

      屠夫划完记分册,回头瞄了一眼袁朗,然后看着手表说:“更换服装,15分钟后,靶场集合。”

      成才摘下自己的头盔,皱着眉头看吴哲。

      吴哲笑笑:“我没事。”

      换完衣服去靶场。吴哲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成才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说没事。

      “我、我真没认出来是你。”许三多对遥远的某次演习中成才被狙的经历还心有余悸,赶紧凑到他身边赔罪。

      “没事。”成才说。

      吴哲走得很快,许三多也追不上成才,后来他觉得就是追上了成才好像也不会有工夫听他解释。

      十五分钟还没到,众人已经在靶场列好队了。屠夫走过来整队,让所有人向右看齐。

      成才侧着头,盯着吴哲的脖颈踩碎步移动。吴哲的后颈上有圆木磨破皮后又长起来的疤,淡红色的,一大片,成才知道他背上还有大大小小形状不一摔出来的伤痕,都是来A队后的两个月零二十八天里添上的。一道伤口就是一分,现在那记分册上却只剩下4分了。

      队伍快调齐的时候成才冲着那脖子轻轻说:“平常心。”

      “向前看。”屠夫喊,“预备,开始!”

      射击不是吴哲的强项,所有人都像颗子弹一样地跃出去摸枪上膛,吴哲也一边暗暗调整呼吸一边装配枪械,然后举枪瞄准,动作虽然已经很快,比起其他人却仍是慢了那么一点。

      “四十一,慢了!”屠夫却冲着队伍的另一端喊。

      枪声接连响起,震耳欲聋。

      屠夫看着秒表上的指针,一分钟后喊停。袁朗举起步话机听筒,听报靶员通报成绩。吴哲只差两环,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次次第一的成才,这次只拿了个第三。

      袁朗走到环数第一的许三多身边微笑,说:“做得很好,心稳、手稳。”然后他抬头,放大声音对所有人说:“只有心稳了才能手稳。”

      吴哲在深呼吸,打靶的2分扣掉,他就只剩2分了。

      屠夫叫队伍集合,袁朗站到队前,说:“今天下午不安排其他项目了,明天一早,单兵反坦克训练,都给我好好准备。”末了,他瞥一眼脸色凝重的吴哲,说:“解散。”

      队伍散开,许三多给几个南瓜嚷嚷着拉去请教经验,成才长时间包揽第一让他们几乎不相信有人能够超越,许三多这次创造了一个奇迹。

      “已经比昨天稳了,差了一点而已。”成才走在吴哲旁边。

      吴哲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的射击位置没排在成才旁边。然后他叹口气,说:“刚才听见屠夫叫你编号了。”

      成才脚下踢着草皮,侧头笑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偶尔试试缩短射击时间,没想到结果还不算太坏,算是个挑战吧。”

      吴哲想叫他下次别这样,自己下次不会紧张了,想想也许没有下次了,只好笑笑说:“谢谢。”

      “谢什么?”

      “那句平常心。”向右看齐的时候,那个耳边暖暖的气流带来的三个字,稳住了他的心。

      “你不都说了,平常心。”成才笑。

      两人正好走到草地中央,吴哲偏偏头,说:“坐坐?”自己撑着草地坐下。

      成才坐到他旁边,两人抱着膝盖,看远处的几个南瓜。聚成一堆的都在打闹,形单影只的都在垂头,在坐着的两人看来,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吴哲用手肘抵着草地,身体后倒,仰头看天:“成才,如果你回老部队了,想干点什么?我是说如果。”

      “不,不会的,我不会回去。”成才说。

      “假设一下,就当是想象好了。”吴哲说,“最近我老这么想象。”

      “别去想,你也不会回去的。”

      “真奇怪,我早想好了训练结束就自己申请回去的,可现在……突然有点舍不得。拼了快三个月,就这么回去……不甘心。”

      成才拔着身边的草,也看天:“那就留下来,我们一起留下来。”

      吴哲笑笑,然后伸个懒腰,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草地上,说:“你知道么,最近我想了很多,把这么多年来没想过的事情全都想了个遍。”

      成才也躺下来,把手叠在脑后枕着,静静地听。

      “以前没有歇下来的时候,一直都是向前看向上爬,父母、师长、战友们都在看着,停不下来。等到有一天忽然回头,才发现已经站得这么高了,要是摔下去,呵呵……”吴哲摇头。

      “你就是回去一样也是少校。”

      “不是这个。”吴哲抿抿嘴,“是输。以前从来没尝过,现在第一次离这个字这么近,才知道要输的感觉。”

      “什么感觉?”

      “怎么对自己说平常心都没办法平常心。”吴哲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人总不可能一帆风顺。刚提干的时候我爸跟我第一次提这三个字,后来就一直被我放在嘴边,当作是个提醒。可没想到这一天真要来的时候,把话挂在嘴边也没用。”

      “那……你打算怎么办?”成才侧过脸看他。

      吴哲还是笑吟吟地看天,看不出忧愁的样子:“凉拌呗。哎,我尽力了,真的,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就是重来一次,也不会为了省下几分就对那个烂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有的结果都有它必然的原因,怨不了别人。”

      “如果回去了,打算干什么?”成才说。

      “先请一个大假。你什么表情?又不是不当兵……”吴哲伸手比天空,“我是说,想请个假去一趟西藏。”

      “西藏?”

      “听说那里的天空特别蓝,好像伸手就能够得着似的。然后一个人,在草原上奔跑,幻想自己已经飞起来了。”吴哲满脸憧憬。

      “呵呵,天马啊。”成才想象他奔跑的样子。

      “是啊,天马。”吴哲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是匹天马,直到来了老A,才发现原来离天还很远。”

      成才抬头向上望,天空很蓝,也很远,淡淡的白云,遥远而缥缈。

      “我来老A,是以为自己要找的那片天空在这儿,可是经过了三个月,我真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一开始选择留下来就为了寻找这个答案,后来……”

      “后来呢?”

      “后来觉得,即使没有我要的所谓天空了,能朝着天跑过一回也不错,况且……”吴哲忽然嘿嘿笑起来。

      “况且什么?”

      “况且朝着天跑的也不止我一个傻瓜……”吴哲说出最后两个字立刻扭腰一闪,躲过成才的拳头,然后窜起来满场跑着躲他的飞腿。

      成才追了他两圈,吴哲微微有点喘。远处许三多被一群人围堵在中间,脑袋也见不着,只冒出来个声音:“四十一,四十一!你、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

      成才停下不追吴哲了,说:“我过去一下。”

      “好的。”

      成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对吴哲说:“吴哲,虽然我觉得那个假设不可能成立,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参考你的意见。”

      再集合的时候每个南瓜都是蔫的,理论上休息的时间很充足,但没有人相信这会在实际上成立,于是就没有一个人真的安心地去休息。

      袁朗没好气地指着他们:“不领情是不是?非要跑个十公里才开心?”

      南瓜群里一片安静,有人居然在默默点头。

      袁朗真有大手一挥踢他们去跑圈的冲动。齐桓腰上的通话器响起来,被举到袁朗耳边。他忍住骂,凑过头去:“准备好了?嗯,好,好。”

      然后他看表,对南瓜们说:“具体操作不用我再重复了,未能在限定时间内阻止坦克冲击,全体扣十分,阵亡的,加扣十分。每人都配发无线通讯设备,是否组队自由决定。半个小时后演习开始,现在解散,各自准备。”

      以现有的九个南瓜,再分成更小单位行动是不可能的。袁朗一喊解散,大家就很团结地凑到一起,成才分数最高,被一致推举为组长。

      “后舱门的装甲最薄,用那个,火箭破甲弹攻击这里,然后再想办法往里投手榴弹,应该能让它停下来。”许三多拿根树枝蹲在九个人中间,画出一张粗糙的模拟图。

      成才抢过他树枝,说:“拍电影呢你,投弹,怎么投,谁投?”

      许三多蹲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愣了愣说:“我、我去。”

      吴哲说:“太危险了,四十二。”

      “你们在前面牵制火力,我会小心的。”许三多说。

      众人沉默,看组长。

      成才沉吟了一下,说:“这样……第一弹别打后舱门,打这里。”他用树枝在坦克的圈上画了个小圈,指指圈边上:“窝弹区(楔形炮塔和车体连接处形成的凹槽),一定要准。炮塔转不了,火力就去了一半,这时候再用轻火力夹击胜算更大。”

      “里面还有射手。”吴哲说。

      “包围圈收拢,不信逼不出来。”成才用树枝戳戳坦克那个圆圈,信心十足。

      “可是……打窝弹区,火箭筒远程精准度不够。要是提前触动了反应装甲,恐怕卡不住炮塔。”一个南瓜说。

      “那就近点打,提高精准度。”成才抬头对旁边的炮手笑笑,“没问题吧,十四号?”

      十四号拍拍身边的肩扛式火箭筒,笑道:“真要是董存瑞了,你们可要帮我拦住这只大甲壳虫啊,兄弟只剩下十五分了。”

      “行,一言为定。”成才伸出手与十四号击掌,发出清脆的响声,两只手掌牢牢握在一起。

      准备时间到,南瓜们共分四个地点潜伏,每处两人。十四号一人从后方潜近,没有副炮手。吴哲要去,被成才拦住,低声在他耳边说:“没有听到命令不要离开潜伏点。”

      吴哲皱眉,想说这样对十四号太危险。成才似乎知道,拉他凑近自己。“我们一起留下来,我说过的。”然后他松开他,安慰地笑笑,“很快就过去了,放心。”

      吴哲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默默走向自己的位置。

      许三多忽然折回来找成才,说:“我请求和十四号交换。”

      成才捂住他嘴,看了一下周围,说:“听从指挥。”

      “可这和第一个方案不是一样么?只不过换了个人去冒险。”

      成才看看他:“三呆子你傻呀,你可只剩下十二分了。”

      许三多激动地想说什么,成才握住他肩说:“我不会让他死的。四十二号,服从命令,现在我是组长。”

      演习开始,一切按照计划,B、D点以火力吸引坦克注意,十四号趁机逼近。一弹射出,正中目标,在炮塔底部炸开,转动中的炮塔停下,B、C、D点同时收拢,十四号在火力掩护下后退。

      收拢尚未完全,炮塔又开始震动,左右摆头,艰难地转动。坦克炮调过一个锐角,找到两拨人潜伏的位置,B、C点火力受压制,只有许三多的D点还能勉强前进。十四号伏在一个草垛后面,孤立无援、进退两难。

      射手推开坦克顶部舱盖,架起冲锋枪打算速战速决。一枚子弹擦着十四号身体掠过,接着连串的子弹暴雨般在他面前落下。

      成才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紧贴着瞄准镜,镜头里的射手被舱盖遮住了一大半。他把中指搁在扳机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耳机里传来许三多的声音:“四十一你怎么样?四十一?”

      “我没事。”

      “十四号需要支援,敌方火力太猛,我过不去!重复一遍,十四号需要支援!”

      “收到。”成才端着枪,依旧如雕塑。副射手还没有出现,他瞄准镜中的十字线在微微颤抖,不能一击即中就意味着会提前暴露。等一等,再等一等,成才扫了一眼沙土飞扬的草垛在心中默念。

      十四号像是被遗弃在了荒原,挺在草垛后面一动也不能动,哪怕是弓起身装个弹都有随时被毙的危险。忽然坦克左后方出现了个人影,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射手的视野中,那人聪明地抓了个时间差,在机枪向自己扫来之前找到了一个隐蔽点伏下。

      “三十九号,回去!”成才用通话器喊,但机枪声太响,吴哲根本听不到,就是听到了也没功夫回答,他现在的境况比十四号好不了多少。

      一声枪响,副射手身上冒出白烟。成才呼出口气,汗水从额头滑下。

      战场边的袁朗放下望远镜,对站在一边的齐桓说:“那个时候,你也是组长吧。”

      齐桓正拿起他的望远镜看,愣了一下回答:“嗯。”

      “那时候……”

      齐桓放下望远镜:“没有阵亡,但因为过分谨慎超过了规定时间……所有人扣十分,有人因此而退出。”

      “还记得当时教官给的评语么?”

      “过分计较生死有时反而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在战争面前,牺牲是必然的,作为一名军人必须学会理智地衡量得失。”

      “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可能……还是一样吧。”齐桓说,“是不是有点失望?”

      袁朗笑笑:“不。”

      齐桓惊讶地转头看他,袁朗正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缓缓地说:“那个时候,你做得很好。”

      另一边的模拟战事也已接近尾声。吴哲趁着对方射手中弹后的火力空隙,用一串点射把坦克底盘的发动机打得冒了烟。正要抓枪扫他的另一个射手被成才一枪干掉,许三多冲上来解决了替补上来的装弹手,剩下最后一个驾驶员,在十五号爬上坦克掷入手榴弹后也终于冒起了白烟。

      时限之内完成任务,没有伤亡。齐桓最后一次翻开记分册,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誊写总分。集合的时候,南瓜们再没见到那曾经用来决定他们命运的本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叠臂章。所有人都有点错愕,训练早让他们忘记了时间,一瞬间几乎没人反应过来,一个个都顶着大太阳摆着冷脸,面无表情。

      成才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本能地去压抑上扬的嘴角,心脏突突直跳。齐桓把臂章拍到他胸前,冷冷瞪了他一眼。成才知道自己给他看出来了,紧张地绷起了脸,随即又释然,已经没有记分册了,大家一样了。臂章砸上心窝的时候他几乎要窒息,原来接近梦想的感觉竟是如此颠倒,就像灵魂飘出了身体在飞腾。

      直到队伍解散还是有南瓜没缓过劲来,只有少数几个慢吞吞把臂章别了起来。吴哲走到许三多身边拍他:“没事吧。”

      许三多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成才。成才站在十四号面前,满面笑容,喋喋不休,亲自动手帮他戴上臂章,亲热得像找回了走散多年的兄弟。许三多忽然就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个小卖部,双手双脚都拎不过来的营养品,还有病床上的那个伍六一。

      吴哲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没有再叫他,而是自己向成才走去。十四号见到他过来,连忙客气地笑了笑告别。

      “刚才……”吴哲斟酌着用词。

      成才脸上还带着笑的余韵,打断他:“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我们留下来了,我早就说过的。”他指指自己的臂章,说:“你看,咱们现在都是老A了,我给你把臂章戴上吧。”

      吴哲伸出手臂给他戴,却一点也没有兴奋。成才给他把臂章套上,拉挺,要把他人转正了端详,却被挣掉了手。他诧异,却还是惯性地笑着:“去哪儿?”

      吴哲转身,轻轻叹一口气:“去谢谢……十四号。”

      老A的臂章很神气,狼头图案虽不精致,却很有气势,成才一带上就舍不得解下来,一直带着回了宿舍。每经过一面镜子,他都会转头看,从楼下的军容镜到宿舍墙上的小方镜,每看一次都对着镜子笑一次,很得意,也很骄傲。

      许三多一回到宿舍就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成才好奇地凑过去问:“干嘛呢?偷偷摸摸的。”

      许三多还有气,不冷不热地回答:“写信。”

      “写信?”成才踮脚瞄了一眼许三多的信纸,抬头一个端端正正的“爸”字,他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袋,“对,写信!”

      于是成才也找出纸笔埋头疾书。很快,他把自己三个月来的辉煌战绩都报告完了,抬头看看许三多,还在写,于是又低下头补了两段。后来,连自己那55分怎么丢的都交待完了,看见许三多还在写,终于忍不住抢他信纸过来看,嘴里咕哝:“写什么呢,这么长?”

      “给我,给我!那是……那是写给班长的。”

      “班长?哪个班长?”成才由得信纸被抢回去,问。

      “史今史班长,还有,还有伍班副,和老马、马班长,就是还没有,没有问到马班长的地址。”

      “没有地址写什么?”

      “我想他们,特别想。这三个月里没有一天不想他们,就想有时间了给他们写信。我还想,还想写给咱们连长,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看……”

      “行了行了。” 成才看看许三多桌上摞起的信封信纸,不耐烦地摆摆手。史今,那晚告别时泼酒在自己脸上的班长,高城,那个转身时一个字都不愿意留给他的连长……还有伍六一、伍六一……成才不再去想,坐回桌子跟前,扯了张信纸想落笔,半晌居然只写下一个“妈”字,可母亲明明已经过世多年。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把白纸揉作一团,看见底下那张写满了字的,也觉得碍眼,终于一并揉了,抛进垃圾桶中。

      门口热闹非凡,是吴哲和几个南瓜在聊天。齐桓说现在大家不用再叫编号,门口的南瓜们全都开始直呼名字,成才辨认了半天,只识得“吴哲”一个。他们闹腾得厉害,把他吵得起身出门去取行李。屠夫说过,今天要搬宿舍。

      “吴哲,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小子前途无量,我看好你!”十四号正和吴哲打哈哈,迎面见到开门出来的成才,愣了一下,似是找不到个合适的称呼,半天才说,“四、四十一号……呃,出去呢?”

      “嗯。”成才照例低头微笑。

      周围的南瓜也都找不出话说,原先热闹的门口一下子变得安静。大家面面相觑,有几个人自动侧身,分开一条道来,由得他从人群中默默穿过。成才走得很快,像一颗划破空气的子弹,轨迹分明,跟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交集。明明是一样的徽章,一样的刚入队的兴奋,却唯独不能与他分享。

      屠夫在底楼发行李,一如既往的火爆,越是分量重的越是摔得狠。成才背起了自己的,还想帮许三多也顺手领了,屠夫听了翻一个白眼,抡起袋子就往他怀里砸。成才一直忍着,直到那袋子跌在他手里,差点没捧住把里面的模型打了,心里的火才窜起来,一瞬间愤怒成倍暴涨,烧着了整个脑子,怎么都压不住,他放下东西就要冲上去,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

      抓住他的人低声问:“成才,你怎么了?”

      成才知道是谁,可越是被拦越是火,像是什么被点着了,牛一样地往前撞,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悲愤。

      “别干傻事。成才,成才!”吴哲死死抱着他,成才的眼睛都红了,把吴哲吓得不轻,不停叫他名字。

      这头倔牛很难对付,吴哲直累到满头大汗才勉强把他拉走,拖到个远离屠夫的阶梯上坐下,皱眉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成才看着远处的草地,视线没有焦点,竟透出一丝不常见的茫然。

      吴哲看看他,然后看看草地前的花,说:“今天寝室要搬。”

      成才回神:“嗯,我知道。”

      “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谁也没法再拉住谁了。”吴哲说,“听说咱们要拆开了跟老队员住。”

      成才皱皱眉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或许我也没有资格劝你。但是成才,有时候日子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很多时候是我们当局者迷,自己束缚了自己。”吴哲开解他,“就像训练最苦的那阵子,花坛里的花开了,我明明喜欢园艺,却连瞥上一眼的功夫都没有。直到现在才发现,开得真漂亮,人在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不会注意到别处的美丽……”

      成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花,微笑:“现在看到也不算太晚。”

      “是啊……烦心的时候看看花,比什么都有用。其实生活可以很简单,只是我们把它想复杂了。”

      搬家后的日子更加忙碌,忙到后来几乎是麻木。所有人都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怨怼,只有成才能够最快地适应。有时候队员们都有点怕他,因为他们不明□□明如他,究竟是善于控制感情,还是根本就没有感情。

      直到一个月后,很多南瓜还是与他们的室友都保持着并不十分融洽的关系,哪怕脾气温吞如许三多,哪怕笑容可掬如成才。

      “成才,熄灯了!磨蹭什么呢!”一声怒吼从屋里传来。

      “马上好。”成才扬声回答,然后趴着窗口小声对吴哲说,“我得回去睡了。”

      吴哲还没来得及回答,也被屋里的咆哮截断:“吴哲,掉厕所里了?熄灯了还不睡觉,还有没有规矩了!”

      成才爬上床,睡不着,翻了个身。室友才给他透过风,明天有场演习,和常规机械化步兵的对抗。又是一个机会,成才掰着手指头想,这回怎么着也得毙他三十来个,好好表现。他把头埋进被子,隐隐听见墙那边传来什么声音。竖起耳朵贴到墙上,才发现是真有声音,墙对面有人在敲,很有规律地敲。

      应该是吴哲,他睡隔壁,跟成才一墙之隔。成才嘴一勾,两颗梨涡露出来,心想这小子花样多,不知搞些什么,听着第一声响些,后两声轻些,好像是问“睡了吗?”

      他伸出手在墙上敲两下——没有。

      又来三声——我也是。

      成才凝神听,然后回敲三下——为什么?

      ——不知道。

      “敲什么敲?鬼敲门啊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室友大声抱怨,响得隔壁也能听到。

      成才悻悻收起手,心在怦怦跳。他跟吴哲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走近了,但自己还不知道。对面的吴哲估计也给那一声吼住了,敲墙的声音没有再传来,成才在床上辗转,一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梦里是一片草原,他自己则成了骏马,迎着夕阳不断奔跑。抬起头是广阔的天空,天际一片姹紫嫣红。哪里最漂亮,成才就往哪里跑,最美丽的云彩只镶嵌在最远的天边,他拼尽全力朝天的尽头奔跑。从黄昏一直跑到黑夜。奇特的夜,一颗星也没有,更不用说月亮。成才起初仍是跑,可他既看不见上面的天,也看不见下面的地,前面更没有路告诉他该去哪里。一个声音在头顶说,看看你的心,心里该有路。于是他看,很努力地看,却始终找不到。他停下来,不知不觉开始打转,终于,连自己来的方向也渐渐忘记。

      一级战备,24小时待命,致命的毒气,成吨的炸药,四分之三的折损,终于……行动放弃。

      四周是无限的静谧,隐约有扣墙的声音,三个字,停顿一下,再三个字。成才听不清,与世隔绝的防护服封闭了听觉,耳边只剩下静噪。太阳穴开始鼓胀,耳朵开始蜂鸣,先是觉得晕眩,后来就是恶心。好像他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都在打转,转得大汗如雨,甚至鲜血淋漓。忽然身体被人重撼了一下:“成才,快起来。”

      他惊醒。梦?大概自那天睡下就一直做到现在,中间那些混乱的记忆,或许只是梦里的碎片而已。

      室友站在他床前看着他,说:“评估会要开始了,快点吧。”他的语气不再凶神恶煞,甚至流露出一点同情。

      不是梦。黑暗的防空洞,封闭的防护服,企图吞噬他的黑洞,一切都不是梦。所有的梦,在昨天都已经结束。

      成才从床上爬下,着地就一个趔趄,室友赶紧过来扶他。晕眩,连梦醒了都像是在转圈,昏天黑地。

      他找遍了理由,可没有一个符合他们的要求。结束了,成才想。嘴里的话还在不停地往外冒,他告诉自己,结束了,可却怎么都停不下来,着了魔似的,不停地不停地辩解。直到袁朗说,回去吧,脑中才轰然一声,一片空白。然后瞬间,目光黯淡。

      袁朗说,别为了一个结果虚耗人生。回去吧,好好做人,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许三多目送成才上车,看见他回头,隔着后车窗看自己。车子开动,成才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看不见许三多为止。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哭,甚至还在微笑,许三多也很努力地想回他一个微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觉得想哭。

      成才说,离开家乡的时候他把自己关上,现在袁朗逼着他打开。打开了就真的好吗?许三多想问,为什么打开了的心,看上去反而更空旷。

      五班的日子,和以前一样平淡漫长。

      再次回到五班的成才沉默寡言,非常安静,还不怎么爱笑。装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等到揭去了面具才发现,原来面具底下空空荡荡。

      成才常常抱着膝盖坐在阶梯上,看门前许三多修的路,一个上午。然后看路前自己栽下的花,一个下午。刚到五班的时候,他发现包里有吴哲偷偷塞进的一袋花籽,于是把它们种在路前。花籽发了芽,抽了叶,结了苞,却一直不曾开花。成才想,也许不是每一朵花到最后都会盛开,就像有些事情到最后不一定会有结果。他已经不再期盼,只是每天都去看一看,依旧悉心地照料,仔细地浇灌。

      五班的人都说,他变了。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可是谁又知道谁该是什么样子,不过是遇上了一些地方遇上了一些人,然后把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薛林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张明信片,进门时拍拍坐在阶梯上的成才:“班长,还放架上?”

      成才点头。

      薛林回到寝室,把成才架子上那十几封未拆的信件摞整齐,摆上新来的那张明信片,卡片上字迹工整,一如先前的那十几封。

      他走开,但立刻又折了回来,重新拿起那张印满玫瑰花的明信片:“哎呀,要是我没记错,今天,今天可是情人节吧。”

      “谁寄的谁寄的?是不是那个每周一信又来了……”五班全员除了成才都集中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乱猜。

      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蛋子凑过来问:“是不是,是不是字特漂亮那个?我还记得有个信封上邮票可漂亮了,就是……就是班长不肯给……”

      “美得你!班嫂的信,能给你毁了?想占便宜啊你?”薛林一个栗子敲他头上,“……咦,怎么署名还有许木木?”

      “亲爱的成才,我的妻妾们都绽放了,祝你也早日坐拥佳丽三千,享尽齐人之福。情人节快乐!另,我们很想你,有空请回信。吴哲、许三多……”

      旁边的大个子凑过来读了明信片上一大堆名字,有些成才甚至不太记得,他从门口走进来,伸出手说:“给我。”

      大家看见他的表情,纷纷散去,成才把明信片放到架子上,瞥见最后两个名字:齐桓、袁朗。字迹潦草,最后的那个签名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还是在调动自己回来的报告上。整张明信片密密麻麻,几乎写满了一整个中队的名字。成才摇头,不明白吴哲这么费劲是为了什么,取下架子上那十几封信,每个都是厚厚鼓鼓的,不知装了些什么。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对它们产生了好奇,而不是避忌。

      于是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封里有花瓣有照片,还有各式各样的种花指南,吴哲惦记着塞给他的一包花籽,总是叮嘱他要好好照看。每封信的最后,都是那一句,有空请回信。下一封信开始,却又是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吴哲说,我的花发芽了,你的呢。吴哲说,我的花长叶了,你的呢。吴哲说,我的花开了,你的呢。

      成才把头埋在手臂里,终于看不下去。

      评估会的前一天,敲墙的声音响了一夜,三下又三下,三下又三下,他没有理会,把自己缩在壳子里,全世界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他曾以为,几年来的颠沛流离,从来都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来来去去苦乐悲喜,需要承担的从来就只有自己。

      视线开始模糊,成才伏在桌上,背脊起伏。身边好像有人聚集,晃动的人影开始说话。

      “班长,没事吧。”

      “班长,别哭啊。”

      “班长,有什么事只管说,能帮上的大伙一定帮。”

      “班长……班长……”年纪最小的新兵蛋子惶恐地承认错误,“是不是我刚才说、说错话了,我没想要那邮票……我、我没想占班嫂便宜,真的……”

      薛林给他头上来了一下,截住他话茬。伏在桌上的成才抬起头来,四个人的脸上,全是一样的关切。

      “没事。”他笑了。

      面前四个人都笑了。

      宿舍外面的那棵花,不知不觉中,已经开放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