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哲/哲成]天空》日照江南岸

1、第 1 章

　　离开了伍六一的病房，成才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有羡慕，有诧异。现在在团部，他和许三多的名声已经盖过了伍六一。他想，也许这些目光将一直尾随着他，直到离开这个呆了三年多的集体。抛弃伍六一的愧疚在心中渐渐淡去，毕竟是情分没到，如果不是这次的选拔，他对伍六一的印象将永远停留在那个和奖状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上，不像许三多，是同一个寝室生活过的副班长。

　　不抛弃，不放弃，是钢七连为之骄傲的六个字，可在实践这六个字之前，首先要有个人走进心里，才称得上去抛弃或放弃。许三多的心是敞开着的，所有人都能进去种上一株花，或者栽下一把草。成才的心是关着的，开门的钥匙在哪儿，自己都不知道。不抛弃什么，不放弃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没有用来抛弃和放弃的东西。成才的世界，或许真的像瞄准镜中的景象那样清晰，除了目标和自己，余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扣动扳机。从这点上来说，他，比许三多更单纯。

　　而现在，终于迎来了收获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天空，久未展翅的天马，所有的压抑都得到了解脱。袁朗问，给你们一天时间够不够。成才却恨不得立刻飞去那梦想的天堂，没有眷恋。瞄准镜中呈现的世界，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装不下梦想身边的枝蔓，甚至装不下撑起梦想的枝干。

　　关于老A，成才问了很多，也想象了很多，可他还是没有料到，这竟是一个遍地天马、稀罕货扎堆的地方。走在军营里，随便一个就是尉官，他觉得仿佛是回到了还在新兵营的时候，时时处处都要绷紧了神经，在这里，他又成了一匹最普通的马。

　　“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能从新兵营熬出头，一样也能在这里熬出头，于是按捺着，即使是面对屠夫的训斥也不动声色。

　　同屋的另两位室友，一个是中尉，一个是少校。“没有关系。”成才又告诉自己，我们都是一样的，这里只分教官和学员，没有军衔。可眼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吴哲的肩章上，一圈又一圈。

　　“平常心平常心。”这个就比成才大俩月的军事、外语双学士，光电硕士总爱挂着这句口头禅，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是。成才却对这句话很不以为然，那是站在塔顶的人俯视众生时的说辞，对于他们这些站在塔底仰望的人并不合适。

　　分床完毕，吴哲睡成才下铺，二十七睡许三多下铺。厕所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许三多拍了一把老朋友的肩膀，咧开了两排大白牙：“那什么，没关系的。二十七其实挺好的，挺好的，这个人。”

　　成才看了看他，知道许三多以为自己在担心他，于是摸了摸那脑袋，点头：“嗯。”二十七的傲慢，从第一眼就能看出来，连许三多都不例外。而自己是否就摊上了一个好相处的下铺，成才倒觉得也未必。那位少校是真谦虚还是深城府，没有人知道。那句“平常心”是说给自己还是别人听的，也没有人知道。

　　两人从厕所出来，回到屋里继续整理内务，成才瞄了一眼弓身在下铺叠被子的吴哲，轻轻一翻，上了铺。他蹲在床上动作小心，轻手轻脚地，尽量不使床板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床板从下面咚咚地震了两震，成才几乎是惊了一下。下铺传来吴哲的声音：“喂，我说，上面有人没有啊？”

　　“报告首长，有，四十一号。”

　　“叫编号叫编号，什么首长。”吴哲挤挤眉毛，把脑袋伸出床外，“诶，四十一，你整理内务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跟个女鬼似的，怪糁人的。”

　　成才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许三多和二十七先笑了。然后许三多就问：“首，阿不，三十九，为为什么是女鬼，不是男鬼？”

　　“咳咳，这个嘛，只能怪小生魅力太大，连女鬼都招来了啊。哎，这有句话说的好，做男人太优秀也是个错误啊……”吴哲仰天长叹一声。这下，就连上铺的成才都和大家一起笑了。

　　发作训服的时候，吴哲显得闷闷不乐，事实上，整个中队的学员都在闷闷不乐，就只有成才和许三多两个，对着几套连臂章都没有的制服，捡到了宝一样地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队伍中，吴哲跳过成才，探头跟二十七说小话。在军官面前，士官就是空气，成才对这个军营里默认的规则习以为常，安静地站在原地。就在来集合点的路上，当二十七和吴哲并肩走在一起而他和许三多自动落在后头的时候，他就知道，虽然他们同住一间寝室，却永远走不到一路去。后来，吴哲和二十七被屠夫判了罚，成才就站在两人身后，面无表情安静如初，心里却隐隐地，闪过一丝快意。

　　回到寝室，初入老A的喜悦让他忍不住童心泛滥，跟许三多玩起镜子的游戏，可惜二十七一回来，就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他所有的欣喜。成才跟着许三多乖乖站到一边，脸上习惯性地换上个温顺的笑容。余怒未消的二十七看着他的笑，咄咄逼人道：“我说你们俩，就那么荣幸啊。”

　　成才的笑容变得有点僵，垂下眼睛躲开二十七的目光。二十七皱眉看了他一眼，一掌拍在帽子上，帽沿压下去盖住了成才眼睛，只见他嘴角动了动，却是再也看不清表情。

　　屋那头的吴哲说：“二十七，平常心，平常心。”刚做完一百个俯卧撑和五百个仰卧起坐的吴哲，已经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声音中都透着说不出的疲倦。

　　大概是出于上下级观念，二十七对吴哲一直都很服气，哼了一声便走开了。当成才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也已经收拾起了一个从容而完美的笑容。他找了个借口离开，因为或许在下一秒，这个完美的笑容就会碎裂。

　　出了门却出不了楼，他和许三多百无聊赖地在走道踱步，来回地踩踏着散碎的阳光。许三多的脸上明显爬上了疑惑，成才看了看他，摇摇头，背着手回了寝室。三呆子又要开始对人生意义的诘问了，而他却觉得，诘问本身就没有意义。

　　宿舍里，二十七和衣躺在床上，脸对着墙，背影写着：生人勿近。成才走到桌边，看见坐在那里翻书的吴哲，犹豫了一下。吴哲抬头，笑着说：“坐吧。”气色恢复了很多，嘴唇不再那么苍白，又是一幅随时都能开人玩笑的样子。

　　“刚才，”吴哲朝二十七的方向努努嘴，“不好意思啊。”

　　成才连忙摇头：“不不，没事儿没事儿，我压根儿没放心上。”

　　吴哲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看书。他看的是一本很厚的书，已经翻得很旧，上头划满了重点，夹杂着各种颜色的笔记。成才的视线随他落到纸上，修长的手指每移过一个字，吴哲的嘴唇就无声地读出一个字，指尖划了那么一行两行之后，他又拿起笔写上些什么，然后再读。成才也在看那些字，只不过有看没有懂。他抬眼看吴哲，那样认真专注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就比自己大俩月。”成才心想，“少校。”

　　吴哲突然把书一合，抬起头看着微微愕然的成才。两人对视。片刻，吴哲的眉头蹙起来，对着不由自主向后倾的成才认真地说：“四十一，你真的很像女鬼啊……一点声音都没有，太糁人了。”

　　成才就连尴尬的时候也是微微地笑着，抿着嘴低下头，一时想不出回他什么才不显生分又不伤和气，虽然是同寝的室友，可对方并竟是个少校，而自己只是个士官。

　　吴哲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不是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吧，要是连这些都要生气可就太孩子气啦，大家都是室友，放开一点。”

　　成才不禁好笑，看着吴哲心道，孩子气的那个明明是你，嘴上却道：“没有没有，我不会生气。”

　　吴哲挺开心地笑，然后走去许三多下铺踹床，说：“起来吧你，还装。没事了。”

　　二十七往里边缩了缩，哼哼道：“我乐意。”

　　“臭脾气。”吴哲嗤了一声，然后坐回成才对面，脸上依旧是温和中带着点天真的笑容。

　　成才也微笑。两个微笑着的人面对着不说话其实很尴尬，于是吴哲拨拉着自己的书问：“你平时都有些什么爱好？我喜欢种花。”

　　成才费尽脑筋想了想。他其实没有什么时间去爱好，到五班前，手里只有狙击枪，到五班以后，是心里只有狙击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音……音乐吧。喜欢吉他。”

　　“音乐好啊，陶冶情操。对了，听说音乐对花卉成长也有好处，什么时候一起试验一下？”说起花花草草，吴哲就开始眉飞色舞。

　　成才清了下嗓子：“呃……那个，我，我不会弹。只是，只是爱听。”

　　“同道中人啊~”吴哲拉起成才的手，一顿狠摇，“刚才还以为高雅的艺术家要鄙视我这庸俗的花匠呢，现在才知道是同一战线的好同志。”

　　成才忍不住笑，是真的笑。挺奇怪，他平时常笑，一天里没有几百次也有几十次，没有几次是真的，可在这个人面前，却没有几次是假的。

　　后来许三多回来，就换成他傻笑。吴哲很喜欢逗人，特别是配合度很高的许三多，虽然反应慢，但他似乎不介意。他逗成才还有些拘谨，对许三多就比较随意，所以最后反倒是他俩先熟络起来。只有那个二十七，全程都窝在床上，扯了条被子蒙住头，睡死了的样子。

　　他们第一次正式与以教官身份出现的袁朗打照面也是在那天凌晨。没有人会预料到袁朗给他们的见面礼竟会是早操，哨声响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梦里捂耳朵，当然也包括吴哲。

　　成才从上铺爬下来，见到吴哲在床上蒙了被子翻身，心想是不是去叫他，就见到许三多推完了二十七之后冲到吴哲床边，边推边叫：“三十九，集合了，集合了。”

　　成才忽然觉得许三多很多事，人家要睡就睡，又不是很熟，自己套好衣裤头也没回就出门了。吴哲打着呵欠起来，匆匆忙忙跟上，到了队伍里也一直睡眼朦胧。直到袁老A出来，结结实实一个下马威，所有人包括吴哲才全都彻底醒了。

　　袁老A的带兵方针霸道非常，成才在心里滚过几十遍恶人，脸上却是平静如水。他的下榕树老乡被A得比较无辜，因此更让他提高了警惕。队伍开跑，成才听到排在他前面的那个声音振振有词，内容当然是关于小人和恶人，其实谁心里都是这么想，可能这么照直说出来的，就只有他一个。大硕士，成才心里在想，原来是个傻子。

　　跑步这样基础的体能训练对成才和许三多这样的基层士兵来说很占优势，虽然也一样辛苦，但他们还不到摔倒或呕吐的地步，一路都能领先在队伍的前部。屠夫的扩音器里不断喊着“三十九”，有时成才侧头一望，就能看到吴哲撑着腰仰着头，费尽拔力挪步子的样子。“少校。”他心里想，然后继续往前跑，拼了命似的跑，越跑越快，一个人把一群人都远远地甩在后头，特别是落在队末的吴哲。

　　吴哲跑到终点的时候，成才都已经歇得差不多了。屠夫抓着个扩音器几乎是支到吴哲耳边喊：“你看你跑成个什么熊样子，还少校，连个士官都比不上。”说着伸手指指成才。

　　二十七也只是在吴哲前脚到的，听到屠夫的话，抬起头瞪了成才一眼。成才没有看见，他在看吴哲，看他两手撑着膝盖，背脊一起一伏地喘气。吴哲的眼睛一直望着地下，直到不再那么大喘气的时候也没有抬头。

　　一众人都还没有歇够，就被拉去做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靠墙深蹲、四百米越障和徒手攀岩，每一个项目后面都紧接着另一个项目，间隔很短，对于完成得慢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这样一来，领先的人能得到充分的机会喘息，而落后的人则越来越吃力。这种情况的两个极端就是成才和吴哲，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只是看上去有点累，而另一个已经快趴下了，不过谁都没有出过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累，话唠的吴哲出奇的安静。

　　中午的时候，很多人都接近了极限。吴哲在第二个十公里的时候把早饭全吐了出来，上了饭桌也仍然没有胃口。他白着脸抚着自己的肚子，摇头说：“我先回去歇会儿。”然后就脸色难看地走去跟屠夫请假。屠夫看了他一眼，脸上不动声色，只说：“下午还是要继续训练。”“是。”吴哲一个立正，姿势非常挺拔，可走出食堂的脚步却已疲惫得不行。

　　许三多用胳膊肘撞撞成才：“我们给三十九带几个馒头回去，他他不吃午饭要撑不住的。”

　　成才虚敲一个爆栗在许三多脑袋上：“许妈。”

　　许三多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咧嘴笑笑，借来个饭盒装进两个馒头，又夹了一些清淡的菜，盖上盖子。吃完饭回寝室的时候他被屠夫叫住，饭盒就塞给了成才。捧在手上，感觉还是温的。

　　二十七也没有回来，寝室里只有吴哲一个，仰躺在床上没脱衣服鞋子。成才走到他床头，吴哲看来睡得很沉，也很累，原来这个人的表情在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竟是累。

　　他把饭盒放到书桌上，身后就传来了很轻的声音：“谢谢。”

　　吴哲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抹了把脸，笑了一下：“睡了一会儿好多了，想饭菜饭菜就到，你可真是心想事成的阿拉丁，谢谢啦。”

　　“哦，那个，不客气。”说完成才才想起来装饭的那个是许三多，自己这么认了好像算是抢功，但也不好意思出口收回，于是低下头不再说话。

　　吴哲打开饭盒，笑逐颜开地抓起馒头来吃。他好像很容易高兴，刚才还是累得快死的样子，现在像是又活过来了。等到一个馒头快消灭，两个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时候，吴哲口渴了，放下饭盒，用唯一不油腻的左手尾指勾了搪瓷杯的把手要去倒水。成才刚才被谢得心里有点虚，逮到机会接过他手上杯子去饮水机上倒水。四分之一热四分之三冷，保健相关课上曾说，剧烈运动之后最宜饮用温水。其实，成才一直都是个细心的人。

　　吴哲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说不出谢谢，就只好对成才眯了眯眼睛笑。成才也笑笑，低下头垂下眼的那种，成才发现自己每次真笑的时候都特别不好意思。

　　吴哲的饭量有多大成才不了解，但看他扫荡饭盒的速度显然是超过了两个馒头的。吴哲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说：“饭盒是跟炊事班借的吧，我去刷了。”

　　成才坐在一边，看他拿着饭盒出去才想起来该叫他休息。算了，成才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想，下次。

　　二十七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刷完饭盒的吴哲，成才在屋里就听见他的大嗓门在走廊嚷嚷：“饭盒还让少校刷，他好意思啊。这个士官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声音就远了。

　　成才心里一凛，不是因为二十七的指责，而是因为他完全忘记了吴哲是个少校，而他竟然让少校去刷饭盒，要在过去，自己绝不可能犯这种没有等级观念的低级错误。

　　那两个人再回来的时候，二十七脸色依然很臭，吴哲在一旁笑得尴尬，像是让成才被误会的责任在他。成才象征性地回了吴哲一个微笑，心里只是在想，下次饭盒我来刷。

　　吴哲本来要自己去带晚饭，可他吐得比上午还厉害，训练一结束，连食堂的门槛都没踩着就先回寝室趴下了。

　　众人刚上桌的时候成才站起来，说：“我去拿饭盒。”

　　许三多点点头：“好啊。那什么，我给你和三十九留饭。”成才拍拍老乡肩膀，走出食堂。

　　吴哲还是跟中午一样地睡着，就是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像是累，倒像是苦。成才拿起桌上的饭盒，看了床上一眼，把饭盒放下，拉开叠好的被子给他盖了一个角，然后轻轻带上门出去。吴哲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拉了下身上的被子，又倦极地阖上，他实在是累得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食堂里，准老A们的胃口直比正牌军，扫荡一顿饭的速度就像蝗虫过境。成才回去的时候，桌上除了许三多给他们留的份，一点渣都不剩。他拿出中午的那个饭盒，往里填饭菜。许三多照中午的量给他留了三个馒头，吴哲两个，成才看了一眼，说：“下次给三十九也留三个吧。”

　　屠夫远远看着他们，神秘兮兮地跑去跟袁老A嘀咕了两句，然后离开了食堂。

　　晚饭后有休息，所有人都呆在寝室保存体力。成才的寝室被个不速之客一脚踹开，二十七正要张嘴责问，见来的是屠夫就不再吱声。屠夫连到了晚上都还带着个帽子，酷得看不见眼睛。成才、许三多和二十七立即从座上起立，吴哲正盘着腿围着个饭盒在床上吃饭，急忙放下手里的两个馒头，拔下嘴上的一个，做势也要起来。

　　“坐下！两手猪油，想把床单弄成什么样子！”屠夫大概不习惯用正常嗓音讲话，总是用训练场上骂人的语气，即便是在一间小小的寝室里，“吃那么油腻还想吐啊你！”

　　四个人都屏息，屠夫从背后拿出个什么东西重重放在桌上，然后在四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转身出了门。

　　许三多走过去研究那东西，结巴着说：“这、这、这好像是个饭盒。”

　　成才拍了拍他脑袋，说：“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个饭盒，关键是里面装的什么？”

　　连二十七也好奇了，走过去说：“打开看看。”

　　许三多依言打开，屋里的四个人都咦了一声。

　　袅袅的白气溢出来，一屋子浓浓的粥香。

　　吴哲看着望向自己的三个人，也惊奇得有点结巴：“给、给我的？”然后他看看饭盒里的三个馒头，笑：“哎，这下可要撑了……”

　　训练的第一天在屠夫的吼声中结束，四人争先恐后地扑入周公深沉的怀抱，再度惜别的时候又是在令人痛恨的凌晨。前一天累翻了的吴哲压根就没被哨声吵醒，成才下床的时候过去推了他一把，动作太轻没见着反应，套完裤子又推了一把。吴哲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外面屠夫在倒数，成才抓起叠放在床头的衣裤一把塞到吴哲胸前，看他爬起来抓住了才下楼。

　　他和二十七一前一后跑进队伍，周围脚步杂沓，二十七的声音分外清晰地钻进左耳：“学乖了啊，刚说你不懂规矩，就会拍马屁了。”

　　三个字把成才炸得脑中一紧，愣了一刻笑容都忘记要摆出来。拍马屁这三个在连队时人家常用来形容自己的字，此刻在他听来忽然很不入耳。

　　吴哲终于赶在倒数结束前跑到成才右边，趁着屠夫训十四号的时候轻声在他耳边说：“谢谢。”脸上还带着一贯的好看的微笑。

　　成才只是笔直地站着，表情僵硬而麻木，像是失去了听觉似的，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吴哲侧头看他表情，发现这个人在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竟是冷漠。

　　这一天，吴哲没有再吐，吃饭的时候也能撑着去了，连饭盒都是亲自还的。为了不赖床，他还特别调了手表上的闹钟，连起床都用不着别人再叫了。寝室里四个人在自律之下都过得很好，房间里偶尔也会有笑声，那多半是吴哲在逗许三多，高压之下大家都努力地制造欢乐，看起来也的确很享受那些欢乐。阳光下的一切都很美好，只是背后的影子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第一个星期的训练暂告段落，屠夫在办公室里翻着记分册絮叨：“队长，你这一刀够狠的，才第一个星期，三十九的分数就去了四分之一。”他抬起头，瞄一眼正在抽烟的袁朗：“真要是把他踢回去了，铁头那里恐怕不好交代，听说挖过来的时候没少费功夫，人家部队死活都不肯放。”

　　袁老A闭着眼睛吐个烟圈，撇撇嘴：“管的真宽，腿痒了是不是？下个星期给你个机会跟南瓜们一起练练？”

　　屠夫翻个白眼，继续看着记分册自言自语：“我说，三十九和四十一这一对上下铺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分数最高军衔最低，一个分数最低军衔最高。也不知个少校心里头怎么想的，换成是我怎么也不能让个士官给超了，他怎么娘们唧唧的一点血性都没有，到时候士官留下少校走人，我看寒碜不死他。”

　　袁朗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

　　“什么意思？哪儿说错了？”屠夫抬头看着袁朗的脸，走到他跟前，“他俩的分数有目共睹，四十一和三十九的差距不是一点点，从开始到现在除了集体扣分，他一次把柄都没被抓到过。”

　　“没被抓过把柄本身就是最大的把柄。”袁朗说。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屠夫想起自己在入队选拔时一枝独秀的成绩，和当时袁老A吹毛求疵的作风，不禁对成才生出些同情，于是狡辩，“表现完美，无可挑剔。体力、应变、头脑都是一流，对待命令绝对服从，这样的人你都不要，还想要什么……”

　　“不。我们要的不是兵器。”袁朗缓缓地道，“是人。”

　　屠夫站在原地，沉默。袁朗站起身，撕下墙上的一页日历，露出下一页的红字。他盯着红字对身后的人说：“齐桓，帮我查查明天的天气。”

　　“干嘛？”

　　袁老A神秘一笑，看得屠夫汗毛直竖，扔下记分册走到电脑前长叹一声：“哎……”

　　好在办公室的这片乌云暂时还没飘到南瓜田里，所有的学员现在都在宿舍里享受着迎接第一个周末的喜悦。

　　三十九的铺位旁，二十七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手掌翻飞，一时捏一时敲，拍打声急促如鼓点，很有几分专业按摩师的架势。许三多抹完脸，被那声音吸引过去，研究了好一会儿二十七前面那人的表请，终于问：“三十九，你不疼吗？”

　　吴哲已经忍了半天，经不住如此真诚地关切，呲牙嚷出来：“哎唷~”

　　二十七的手本来在他肩上敲得正欢，听到哀号停下来：“怎么了？”

　　吴哲咬了咬牙，想起他信誓旦旦的保证，鼓起腮帮子憋气说：“没事……”

　　许三多愈发疑惑，看着二十七的手势和三十九的表情，欲言又止。

　　“四十二，愣什么神呢。”成才习惯性地拍一下许三多脑袋，顺着他视线看到了吴哲和二十七，也皱了皱眉头。

　　“这么，这么按不对。”许三多小声说。

　　二十七一挑眉毛，手下加劲，弹棉花似的不亦乐乎：“去去去，你懂什么？什么不对？就是要劲儿大才解乏，现在忍住痛，明天一准舒服。”二十七往掌心倒了点红花油，抹在吴哲肩上，摩拳擦掌准备继续。

　　吴哲架住他手，扭头问许三多：“四十二，你会按摩？”

　　许三多看着成才，想起在七连的时候跟他学过，就是太笨学不好，劲道拿捏不准，犹豫了一下说：“会、会一点。”

　　二十七听吴哲这么问的时候心里就不乐意了，故意退后一步，对着许三多伸手比个“请”字说：“那你就来试试呗。少校不满意我的服务了，换班长大人上吧，也好让我观摩观摩。”

　　许三多还真就走到二十七的位置上了。他心里紧张，又松关节又甩手，好容易才把手搁到吴哲肩膀上。

　　“啊！！！”吴哲立即痛呼，差点没把眼泪挣出来。

　　二十七上前一把扯开许三多：“你是按摩还是杀人啊？这力道都够擒拿歹徒的了你往他身上使！”

　　“我，我错了……”许三多吓得赶紧撤手，被训得头也不敢抬。

　　成才一声不响走过来，拉开许三多替上他位子，在掌心倒了点红花油擦在吴哲肩上，动作就像弹琴一样温柔。他的十指顺着肌肉的走向一点一点移动，手法纯熟，力度也恰到好处。二十七本来余气未消，看了这样的手艺也无话可说。其实这不过是成才在新兵时期用来讨好老兵的小把戏，凡是有几分精明的新兵都或多或少会一些，也只有在许三多、二十七和吴哲这些不懂得或不需要去讨好别人的人眼里看来，才会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痛？”成才感觉到下手处有一阵轻颤，问。

　　“不。”听吴哲的声音，好像恨不得要舒臂伸个懒腰，“是给舒服的……哎，这下就是再摔个十回八回也值啊~”

　　“摔上十回不如闭嘴一回。” 成才盯着他背上的几块青紫说。这几天练习速降的时候吴哲为了省时间保分数，在规定高度以上就松开了绳索做落地动作，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留几块淤青总是免不了的。

　　“这不一样。”在吴哲看来，皮肉吃苦是一回事，明哲保身是另一回事，后者违反原则，还不如用辛苦来补足。

　　“把结果换成分数，都一样。”成才说。

　　吴哲沉默了一下，说：“那是因为我们不一样。”

　　或许在成才看来，老A的训练只是一场高强度机械化的体力考验，但在吴哲眼中，那却是一场凌驾于体力之上的心理考验。不同的视角造成了不同的认知，这种差异的产生早在吴哲意料之中，他理解成才的想法，因此拒绝辩论。

　　“是，是不一样。”成才点头。在他看来，吴哲被退回去了照样能继续做他的海军少校，自己被退回去了就是死路一条，一个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从这点上来说，当然是不一样的了。

　　直到睡觉前两人都没再说话。喜欢把话藏在心里这一点既是聪明人的优点，也是聪明人的缺点。

　　半夜的时候屠夫吹哨集合，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脱得精光的二十七差点找不到自己的裤衩，吴哲也因为没有准备而几乎再次迟到。

　　袁朗的眼睛在黑夜里映着灯光闪闪发亮，在还没睡醒的南瓜们眼中那简直是恶魔的邪光。

　　果不其然，集合的目的是为了加餐，所有人听到这个原因后都出离愤怒。十四和二十七率先开腔，接着吴哲也唯恐落后似的开口。成才隔着衣服还闻得到他肩膀上的药油味道，他背上摔来的分数因为一句话就消耗了三分之一，这种慷慨的程度简直称得上奢侈。

　　成才在心里不停地想，不一样，你们不一样，这就是差别。

　　袁老A继续用话激吴哲，还用了个新词“娘娘腔腔”，吴哲有时候并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特别是在遇到某种补品的时候。他们高学历的人就爱个公平辩论，对通俗直白的人参公鸡特别没有抵抗力。

　　袁朗的阴谋都写在脸上，网已经张好了只等吴哲来跳。吴哲跨了一大步上前，自己把自己推到了网边上。到了这个时刻，所有的南瓜们都已经知道了争辩的徒劳，只有吴哲，像一匹独自冲向悬崖的奔马瞬间蒙住了眼睛，径直往下跳。

　　忽然，成才一把抓住他，拽了回来。

　　袁朗的眼睛一亮，捕获猎物一样地兴奋，侧头对屠夫喊：“四十一，队列中拉拉扯扯的，加扣五分！”

　　屠夫瞥了他一眼，又看看成才，低下头歪着嘴在记分册上划下一道。

　　队列里的成才看上去没有反应，依旧低眉顺眼的样子。袁朗研究了一下他的表情，没有捕捉到变化，略微有些扫兴。

　　“都没问题了？”袁朗扫了一下队伍，喊道，“齐桓，开车！”

　　“队长，我是不是变态了，怎么觉得扣分的感觉很爽？”屠夫开车跑在支离破碎的队伍前面，音响里的高分贝音乐逼得他不得不用喊话来跟袁朗交谈。

　　“等再过三个星期要还有这种感觉才说自己变态吧。”袁朗拿笔戳着记分册上的一个名字，抬手调整了一下后照镜看后面的队伍。

　　屠夫抽空瞄一眼袁朗戳的那个名字，说：“这五分扣得爽吧？”

　　袁朗说：“等有了下回再说爽不爽。”

　　“说个话才扣两分，拉个人就五分，特别厚爱啊。”

　　“不想开车直说，趁早下去跟着跑。”袁朗狠狠瞪他。

　　屠夫切一声，一脚踏下油门把队伍甩出一段距离。

　　这时候队伍刚开跑，吴哲趁着有力气加快步子赶到成才身边，说：“四十一，下次别再拉我了，别把你连累了。”

　　“怎么？”

　　“烂人说的，在这里做好事没分加，做错事扣分，一百分扣完走人。你这样没必要。”吴哲在为那五分内疚。

　　成才慢下步子，看着吴哲：“什么意思？”

　　“我、我是说，我们的分数都是自己的，让你，让你为了我扣分这样不公平。”吴哲跑得有点气喘，急于解释又发现解释不清，他知道老A对于成才有多么重要，天天一个寝室的相处，他看得出来。但现在成才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另一种含义，完全相反的含义。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吴哲补充，“你不要误会。”

　　成才看了一眼吴哲，没回答。袁老A从后照镜里看见他俩，把头伸出来骂：“聊什么心事呢你们？腻歪什么？”

　　两个人分开一段距离，加快了速度。成才埋头撒腿一阵猛跑，一下子就超过了吴哲，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吴哲去追他，跟上去没说几句话就落了下来，后来追上了也根本没力气说话，只够在成才旁边喘上两口气儿，就又被甩到后面去了。

　　这样的追赶终于让吴哲不堪负荷，三十公里之后，他一个趔趄倒在成才身后。成才见不到他只以为他又落后了，直到听见许三多的叫声，才发现吴哲已经倒在地上。许三多第一个跑过去扶，吴哲还挣扎着不要，非要自己撑着圆木站起来。成才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但也马上就过来了，奔到吴哲身边一手托住他腋下，一把提起来就架着往前跑。吴哲不跟着动脚就要被拖着走，连挣扎都没顾得上只能跟着成才一起迈步。

　　成才在他耳边说：“你记住，虽然我们不一样，但还不至于那么不一样。”

　　吴哲哪还有力气回话，脸都快红到脖子了，只想着要努力跑，好别再给他这样半抱着。后来成才松开了手让他自己跑，吴哲也不敢慢下来，生怕再给他一把提起来。幸好成才跑得没有先前快，一直在他左近，时不时回一下头也都发现没有拎他的必要。

　　好容易跑完了五十公里，全队竟然一个不落地到了终点，让齐桓和袁朗都微微感到震惊。队伍解散后，吴哲他们四个慢慢走回寝室，吴哲的脑袋里还充斥着晕眩和恶心，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五十公里是怎么撑过来的，只记得眼前有个四十一，四十一迈一步自己就迈一步，完全机械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要跟着要跟着。

　　二十七的情况稍微好些，还有力气说话，他对吴哲说：“三十九你这么拼命干什么？我们做好做坏都没用，那个分没什么好挣的，他说加就加，说扣就扣，什么规则？都他妈放屁！”

　　吴哲心里也很同意，他现在不过是为了争那一口气，对老A这支队伍已经完全没有幻想了。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吴哲回头看了成才一眼，心想，那个人是真想留下来的，这里是他的梦想，于是他住了嘴，留下一点口德不去践踏别人的梦想。

　　屠夫的暴喝把四个人定格在寝室门口，稍后四个人就被实弹射击的消息注入了各种情绪，有兴奋有不屑有担心有绝望。二十七按捺不住在床上就开始手舞足蹈夸夸其谈，这对成才和许三多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吴哲也没有想到能来老A的人竟会半年没开过枪，勉强开口安慰了两句，虽然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用处。许三多已经睡了，二十七在上窜下跳，成才站在窗边练目力，所有人都在等待明天，可是没有人会想到它们等来的竟会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