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汉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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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的是比裴家声小五岁的同宗的一位知交好友。几代以前，因为斫琴理念不一样，裴家主家一分为二，这一脉传到现在，是裴家声为主的五六个人。那一脉的主，是裴少宫。裴少宫还有个弟弟，叫裴少商，不过这个孩子做古代雕塑研究去了。裴家虽然分家，却并非感情不好，乃是各有追求，于是世世代代，也都相交甚密亲若一家。
裴少宫年初出国做展览宣传和讲学，在外面很停留了一段时间，年底回国，顾不上休息，放下行李就冲到裴家声这来了。
“夏音~好久不见！你真是一如往常的讨人厌哎~眉头皱这么紧？”裴少宫跟他这样玩笑惯了，“闻着你身上有香气，金屋藏娇了？”他闻到裴家声身上那一点点檀香的气味，装模作样地往里间探头。
裴家声拍他，“看什么，没听小归说？如果你来之前通个气，也不至于见不着人。”
“我这是惦记着你。看给你带回什么来了——《碣石调幽兰》的摹本。这可是我能搜罗到的最好的一个本子了，还有这，这是局部的细致照片，电子版的都在那套碟子里，这是胶片洗出来的，一共有六千多张，我搬不动，先寄回国了。明天让少商给你送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敲到手的。可惜了，这样的国宝，竟不在国内。”裴少宫边说边从随身拖来的行李箱中掏出几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
《碣石调幽兰》裴家声手里有好几个本子，不过他一直嫌不够好——其实是嫌它不是真迹。裴家声大略地看一遍，抱着摹本跑上去找师正清了。
师正清放下手中的减字谱，兴趣缺缺地扫一眼，似笑非笑：“唐末之前，我一直看的是文字谱。”
裴家声才发现自己太兴奋了，忘了师正清来的时代在减字谱被创造出来之前，并不稀罕文字谱。甚至好多古曲，师正清就是用文字谱默给他的。
师正清看他正在兴头上，被他一说有些懊恼了，有些不忍打击他，又说：“拿来我看看。”
裴家声乖乖地把装着摹本的盒子推到他跟前，师正清打开它，轻轻地摊开已经细心做了保护的纸卷，分辨上面对他来说有些陌生而又非常熟悉的文字。
慢慢的，师正清就按着谱子哼唱起来。
裴家声含笑听着。
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似乎也很好。
师正清被他看得毛毛的，不由抬头说：“你还有客人吧？”
“啊。忘了他了。”裴家声记起还在楼下客厅等他的裴少宫，忙向师正清道个歉，又跑下楼去。
裴少宫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神经性抽风，裴家声在楼上的这段时间，他摸到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一点酱油猪油食盐辣椒酱葱花姜末蒜段，打两个鸡蛋，浇一勺肉羹，再洒几片香肠放几块酱牛肉，烫一把白菜薹，配上他刚买的烧鸭，热气腾腾地吃得正欢。看见裴家声下来，裴少宫还含含糊糊地问：“要不要吃？面没啦，你可以去煮个粥。哎呀出国这么久，别的没学会，这煮面，我可是宗师级的了。”
“食不言寝不语。”裴家声被师正清约束得快成古人了，看见他边吃边说，条件反射地想起师正清教训他的话。
“切。”裴少宫鄙夷地白他一眼，几口吃完，喝完汤，满足地叹一声，拔下一只烧鸭腿大嚼，说：“今天太累，懒得回去了。给我收拾间房。对了，少商刚才给我电话说，他有一套师旷全谱，明天也一起拿过来。”
“曲谱？”裴家声问。
“族谱。”裴少宫继续鄙夷他，“师旷的曲谱全国加起来还没你这一年拿出来的多。这是少商和春秋史学家一起做的，师旷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们可以抢先看一看么。啊，少商还说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我，我问他他又要卖关子，明天你好好教训教训他吧。”
裴少宫说着吐出鸭骨头，伸手去拔另一只鸭腿，裴家声忙扑过去抢：“喂，一人一只，不准吃我的……”
裴少商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裴少宫总算看见了师正清，连赞了好久。一晚上过去，师正清的不悦早就飞了，况且裴少宫的琴技也了得，师正清只觉得多了一个知己，倒把昨天的怨气都忘了。
裴少商带来了两箱子照片，师正清不感兴趣，裴家声乐呵呵地收下了，打算找时间做拼图玩。师旷全谱的文化意义比音律意义大得多，裴家声小心地收在书柜里，没打算现在立刻就看。
最妙的是，裴少商得了二十块汉木。裴少商得意地竖起三根手指比划二十，果然看见自己的两个哥哥一起激动起来。
这是他动用了裴家的一切能力和关系，从考古界的琴友手里挖到的资源。
二十块汉木，裴家声分了十方，裴少商和裴少宫拿剩下的一半。就连师正清对这些木材也大感兴趣，因为这样古老的，存储了几千年的杉木斫制的琴，师正清以前从来没有用过。
裴家声自己收藏了两张汉木琴，因为琴弦和共鸣的问题，师正清不喜欢，但是那块琴材，的确了得。所以师正清对裴家声接下来要斫制的琴充满了期待。
“听说这次那处墓葬有些奇怪，尤其棺椁，前所未见，让考古界有些震动。所以这杉木很重要，不好拿，否则怎么可能只给我二十方。”裴少商说，“据老墨说就现在挖出来的汉木，少说也能斫百来张琴，而保存下来可用的木头，又只占棺椁总体的三十分之一不到。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能划出这么多杉木的棺椁。可能是个墓葬群。”
裴少宫推他一把，“谁听你掉书袋子说考古！快说汉木什么时候送来？这些是从汉代的棺椁上取的吗？是何人之墓？我们如何拜祭？”
裴少商“哎呀”一声推开他，说：“按我的看法，最晚是汉代的。因为在墓葬的最中间层，还出土了八枚汉简，但是又没有发现铭旌、壁画、石刻、砖石这样有显著的时代特征的物件，主要的构造我也不清楚，更没法知道了。而且……这个墓葬有些细节很奇怪，我也不敢肯定。听老墨说这次挖出来的棺椁，没有多少装饰，可能是很朴素所以没有装饰，也有可能是雕刻的花纹过于纤巧，早已随着最外面一层木头的腐朽而消失了，所以还不能准确地判断年代。嗯，不好说，要看继续探索的结果。”裴少商一说起考古的事就有些眉飞色舞，“对了，我看过老墨给我的照片，好家伙，下面应该还有很深的进深，如果能再挖出两三个这样的棺椁，那我还能弄到几方汉木。”
裴少宫已经开始计算这些汉木该怎么分配，他算了算鹿角霜的余量，问裴家声：“夏音，鹿角霜今年你还要制吗？要制的话，给我也带一些，我手上的只够两张琴了。”
“嗯。”裴家声点点头，应了。
裴家声的斫琴生涯，因为太上清音的故去而中断，又因为汉木的到来而重新开始。
他私心想给师正清斫一张完全符合古制的瑶琴，为此他更加仔细地观察好音，每一个细腻的弧度，他都要反复确认，每一个与现代古琴不同的地方，他都要反复询问师正清。
他还想赠给师正清一张改良琴。这更需要他和师正清商量，看他能接受哪些改良。
“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师正清得知裴家声的打算，并没有推却，但也有点不大好意思。
“你赠给我那么多琴谱，让我……可以说名利双收，我却只回报你两张琴，应该是我受宠若惊。”埋头琢磨细节的裴家声挽着袖子，拿软尺和细绳来回比划，恐怕分心记错了数，于是停下观察和计算，把尺子握在手里，问：“你喜欢玉琴轸还是檀木琴轸？木化玉怎么样？或者其他什么材质？象牙的？”
“都可以。琴好就好。我不介意。”师正清弯下腰，和他面对面，中间隔着琴腰对视，“相信你的选择。”
“定不负君望。”裴家声一笑，“下午三点少商送第一批汉木过来，我担心你抚琴的时候被打扰了，早点准备下。最好跟我一起去看，嗯？”
“哦。”师正清被他的笑脸刺了一下，有点愣愣地回答。
两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师正清打破这模糊的安静，问：“如果我回不去了呢？”
“那岂不是正好？”裴家声回答得很快，在师正清惊愕的表情中讷讷地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越说越岔，慢慢的，就只看着师正清，不说了。
师正清却灿烂地笑了，“我明白。”他说。
裴家声直起腰来，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脸上挂着讪讪的笑，“我一定能制出一张，能与你相配的琴。”其实，他更需要一张像师正清的琴。若以后师正清果真离开了，他也能有这样一张琴长伴左右。
那张琴该是怎么样的呢？裴家声愣愣地看着师正清出神。
这张琴，沉要沉得住，端要端的稳，守得了礼度，也能畅己所欲，又要飞扬跳脱，又要温和有度……越想越偏，裴家声赶紧打住自己的思绪，说服自己，现在要想的是琴，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汉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