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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说琴 ...


  •   裴家声很喜欢音好,然而师正清自己不大满意。随着斫琴技术的进步,现代的琴比古代的琴在制作工艺上改变了不只一点两点,有些他无法接受,但是有些却是他希望看到的。
      裴家声让师正清试了试大河,师正清弹过一曲《天台引》,说:“琴极好是极好,可惜木材不够,弦也差点。这块木材只放了百年上下。如果能再老再润一点,还能上一个层次。而且弦不够好。大河的钢弦……这个钢弦的问题等等再说。就说你们的丝弦,丝很不好,太粗了。你们的蚕都是四眠的,我们的蚕只有三眠,丝比你们的细得多。弦跟你们的也就完全不同。前面你说太上清音不肯发声,是不是因为弦不对?”
      这还只是弦和取木的问题。加上漆的问题,还有雕琢本身的问题……尤其现在制琴工艺进步了,古代的技艺哪些该抛弃哪些该留下还不清楚,还得慢慢摸索。
      裴家声这时便不愿师正清搬走了,他可以向他请教已经失传的套弦术,还能问古人对琴的感觉。
      “你们的琴是做过改造的。”师正清研究了裴家声提供的不传之秘,对比自己的琴与裴家声解释:“你看,腔是不一样的,这样出声完全不同。你的琴的声音清越高远,这是为了方便表演。但是你要知道,对我们而言,琴是修身养性的伴侣,所以我们并不考虑他的声音能传多远。也因此,我们的琴声比现在的琴要喑哑一些。”
      师正清说的裴家声都研究过,他也怀疑太上清音的完全复原品也是这样适合个人欣赏的声音,这样根本不可能吸引足够多的人入琴道。
      师正清继续说:“而且钢弦几乎把琴声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尤其是你要知道,韵在我的琴上是不出声的,而你听听你的琴的韵——”师正清说着在裴家声的大河上注一下,韵长而轻清,声渐弱。他再在自己的琴上一注,韵长而端稳,明显的声音消失得很快,唯弦外之响似仍在缭绕,“我们不需要后面的那一点点余音。这是西方的表演音乐才需要的。相较而言,倒是弹棉花的声音更像古琴弦的声。你听听大河的韵,都快赶上小提琴了。当然,这样总算能部分解决余音不长的问题,让注、绰、进复退复这些滑音和猱、吟的余音变得更明显。可惜审美取向上来说,我倒是比较喜欢短一点的余音。”
      师正清说的是古代瑶琴与现代古琴的分别,但是裴家声对太上清音的了解,太上清音虽然是古代琴,琴腔却明显不属于古代瑶琴的自我陶冶的风格,更贴近现代古琴的共鸣琴腔。
      师正清对着裴家声给的太上清音的图谱,也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琴,还有许多失传的乐器裴家声都能从师正清这得到启发。师正清虽然不了解卧箜篌和瑟的具体制造,但是多少知道一点。他对现代所谓的复原箜篌和瑟嗤之以鼻,尤其是竖箜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竖琴,只是换个装饰风格而已。虽然师正清本人不曾见过现代的竖箜篌和凤首箜篌,但是东西方的音乐风格,他一听就能分辩开来。
      “瞧瞧这笙,笙是匏类的好不好?匏你不会不知道吧?就是这个斗得用葫芦来做,现在这是什么?木头雕的?亏你们想的出来!”师正清拆了一个笙,把零件扒开了一样样看过,裴家声正暗叫不妙,师正清已经拣起簧片端详,“啧啧”两声,说:“居然是铜的,哎,你们怎么不干脆吹单簧管算了?这按八音分,笙得分到……不是木就是金!再看看你那大河,钢丝套尼龙的弦,那还是丝吗?也得是金的。连部件都这么……这些改良怎么样先不说吧——也许是好的呢?但是我拜托你,太上清音是张瑶琴,是古传的琴,如果真有灵,你拿现在的弦去配他,他会觉得受了侮辱呀。”(注1)
      裴家声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因为师正清说的他都明白,他做的非改良琴都是丝弦,他自己用的笙也都是确实的竹片为簧葫芦做斗的笙。他仔细看着还在比较古乐器与现代乐器的区别的师正清。他的五官有些平,鬓角的线条有些锐。似乎那个年代都这样,舒眉淡目,神韵温和端庄又不失精彩,看起来很舒服。
      师正清絮絮叨叨地抱怨一番,发现裴家声已经不在状态,丢下拆得七零八落的乐器,问他:“裴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太上清音的传说,只是为了激励你们家世世代代地为斫好琴而献身?”
      裴家声回过神,答说:“有家谱古籍记载过太上清音的出世,不像是杜撰的,那个时候太上清音真的有传道的力量。”他说着从书架上的格子里取出厚厚的一本册子,裴氏家谱。开篇是大篆志序,自然难不倒师正清:“昔有士遣子孙擅乐者溯藏匕于琴刺王,溯辞以琴本不与凶器同处,士过之三,得应。溯弃匕为乐,动以哀绝,迫以至理,达于天道,通于黄泉,终使宫卫直诤者成废立。新王勉政,兴国于将毁,众以溯将为肱骨。溯以己以琴谋国诛君,愧于乐惭于道,浴兰再拜触琴案,即亡。士怒曝戮其尸,货其琴。有宫卫闻者言于太公,溯为金石裂帛之声,毕生萦魂,得溯为师,方不悔入琴道。太公惊其技感其情,得溯遗旨而葬,辗转收其琴而善藏,款识太上清音,常鼓之,凡四十年未得一声,此生憾甚。或曰琴失其主丧其灵,故喑其声以待固友。琴待主如此,友如何不归?太公度己将往寻溯,言于子纯:清音复鸣,琴道大成。”
      “故事。”师正清看几眼也就放下了,裴家声自己也不是很相信,收好家谱,问师正清:“这瑶琴古琴,你大概研究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师正清一笑,沃盥净手,焚檀香,手指从大河的琴弦上划过。“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当初太上清音能引人入琴道,不过就在达于天道,通人情理。现在当然也要这样做。怎样的琴适合表达现在的琴理乐道,你应该也想得差不多了吧?”
      “当然。”裴家声挪到他对面跽坐,隔着檀香的烟雾眯着眼看师正清鼓琴。

      明媚的阳光因为已近西山而变得暧昧,暖光从师正清背后的大落地窗打下来,光影隐去了他的面容,却让他朦胧的轮廓像剪影一般清晰。在琴尾游走的左手沐浴在夕阳下,那样修长有力如鸟翼般跃动的莹白手,虽有几个茧也分毫无损它的美,红润的略长一点点的指甲,时而跳脱时而沉稳的指尖,颤动的无声的弦,萦回的静谧的韵……那样干净儒雅的中单,深衣,紧束的长发似墨画……
      那样洒脱清俊的人……
      手指轻转,推出一弦,师正清以手覆琴面止音,戛然而止的音韵惊了裴家声。裴家声讪讪地对上不悦的师正清。师正清抚琴多半是为了自娱,或者酬知己,不过这知己却在走神,难怪他不悦。
      裴家声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
      师正清很严厉地瞪他。琴之外,只有裴家声训他,琴之内,裴家声得给他当学徒,所以师正清不悦,他就有些忐忑。师正清给仿傅山炉的小瓷炉里加一小片白檀,微不可见的烟绕出一两丝来,他隔着檀香烟打量裴家声几眼,突然又笑了,问:“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
      裴家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嗽了半天,说:“我在想,你之前说大河的杉木不够好,我能去哪里找到更好的木材。”
      师正清目光一飘,浮在半空袅袅的白檀青烟上,“如果我还能回去,一定广植衫木,到我死的时候,便让它们和我一起深埋于九泉之下。过几千年,你再挖出来,若得一二可用,必然玄黑如墨,周身通透,木香怡人,到那时,又何愁没有好琴材。”
      裴家声连忙打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就这样咒自己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就算有几千几万方好琴材,没有你这样懂它的人,也是白给。”
      师正清微微一笑,换裴家声自己常弹的一张名叫松风雪索的自制式样的琴,重新起手,这次换了吟猱极难的《流水》。

      托师正清的福,裴家声在琴界声名大涨。今人所奏琴曲,俱是根据古谱打谱而成,或是由师徒传承,有些曲子,即使琴谱仍在,但是曲意节奏失传,于是消失了也就消失了。但是现在,最古老的,战国时期的琴曲回来了。
      裴家声没有把师正清推到前台来,也没有居功,他这样遮遮掩掩,自然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也只是琴友之间的猜测,闲聊时偶尔调侃起来,并没有恶意的。
      裴家声托自己的一个学生给师正清做了全套的□□明和户籍档案,花了大气力,做得天衣无缝。裴家声很满意,倒是师正清对此十分郁闷,转念一想,若是裴家声到了他那个时代,他自然也是要冒险给他做身份的,于是又放开了。不过再一想,师正清又有些不安。
      裴家声正在抚琴给他听,奏的是师正清喜欢的《秋水》。裴家声分着心思揣摩师正清的意思,手下自然就不那么自由了。他弹过一遍,看出师正清并不喜欢,也就罢手,道:“我大概是达不到至善之境了,你却常怀赤子之心,这些暗地里的手段你也并不欣赏,到底为何担心有损向圣之心?”
      “人常言赤子之心,若知何为赤子,必知何为不赤子,既知何不为赤子,如何还能是赤子。(注2)”师正清神色有些怅然,却很快又恢复正常,“今日既知这些手段,也知道自己必要时会用这些手段,怎么会无损向圣之心——扯远了,即便我不曾知道这些,也未必有通达天道的一日,不该让你跟我一起担忧的。何必迁就我呢,你换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弹给我听。”
      裴家声略一思考,选了《欸乃》,师正清闭目倾听,手指有节奏地拍打着膝盖。
      正弹到一半,门铃响了。
      师正清变了脸色,手重重地在琴桌上拍一下,猛地站起来。
      裴家声知道他非常厌恶现代这样时常被突兀的访客打扰的生活,连忙抓住他的手:“等下我们商量斫琴的安排。我希望,能有一张结合了你我的心意的琴。”
      师正清哼一声,甩开他,抓起衣摆跑上楼研究琴谱去了。裴家声摇摇头,苦笑一下,起身迎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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