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一章 下山（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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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包裹。碎银子。草鞋。僧衣。
我回头用空洞的眼睛看了看寺牌，想象着它在晨光中照耀得斑驳脱落的样子，暮德寺。而后不再停留，义无反顾的向山下走去。
有的时候，也觉得十年并不是很漫长的。十四年，记忆里其实有着七年的空缺。余下的七年，多是相安无事的游手好闲。
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大雄宝殿，靠着冰冷的佛像。他的眼睛很好看，有着淡蓝色的光芒。嘴角总是轻轻的翘起，带着怜悯，还有那么一丝的不屑。玄色师太说他看破红尘，无有大悲，大喜。
玄色是我的师父。在我早课迟到的时候为我掩饰，也不反对我半夜偷偷爬去看佛像。师姐们总说她偏向着我。
其实我知道。她只是觉得，我可怜罢了。有一天晚上，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躺在佛的莲花座上睡着了。她把我抱了回去，眼泪流了一夜。我也抱着她哭，只是安静多了，只有呼吸的声音，眼泪从右眼交流出来，左眼却是干净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哑巴。只是有一次去后山看水的时候，着了魔障，回来之后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寺里的长辈都很厌恶我，师姐们也才肆无忌惮的折磨我。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只有玄色师父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她从后面抱着我，把我抱在怀里，静静的对别人说：
[她只是看到了奇迹。]
她用烛油浸透了自己的衣袖，撕下来，缠在自己的右手小指上，点燃。就那么安静的向我微笑着，说：
[她定是看到了佛。]
那一年，我七岁。这是我人生中最早的记忆。
也许是十岁那年。长辈们终于发现，其实我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而师姐们则发现，她们用在我身上的所有招数都不会让我哭泣之后，也就丧失了乐趣。有那么几次，我站在佛像面前，中指狠狠的插进自己的喉咙里，将刚刚被强迫吞下去的动物的粪便呕吐出来，严肃的看着佛，再面不改色的用清水擦掉。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佛已经安排好了的。如果是的话，是不是我就应该遵守。然后感恩。然后，静默的死去。我只是慢慢的忘记了怎样的反抗。学会了最忍耐的那个部分。这不是善良，只是因为没有办法。
暮德寺的藏经阁是寺里最金碧辉煌的地方，据说里面还有皇家藏书。只不过很少人知道，那里面的书籍早就被掉了包。而我，就是那放火的凶手。
玄色把所有的罪名都顶了下来。她把我关在厨房的米缸里，不让我出去。我不能说话，别人也没有发现我。我听到寺庙集合的钟声，我听到住持宣布玄色的罪行，我听到板子叩打□□的声音。玄色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没有叫声。我的眼泪就那么的流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是我做的啊！是我做的！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
哭泣是让人安静沉睡的不二法宝。当我被人找到时，已经是晚上。月色很好，皎洁漂亮。住持的脸就映衬在月色下，恍惚得不清楚。然后她的声音砸了下来：
[玄色说她本与你合伙放火，你却临阵反悔才将你关在此处。你们的罪是用火也洗刷不清的，你虽有悟，却不可留在寺中……]
后面的话朦朦胧胧，我昏沉沉的看着她的侧脸，那么的白净、漂亮，一点都不像一个年逾半百的女人。玄色的皮肤很粗糙，像是麦冬一样，温暖干燥，没有水润的触感。住持不一样，她们跟玄色都不一样。
[玄色现已圆寂，虽留给你一些行头，不过她的财产也应归寺中所有才是。寺中会另给你备下些许银两，你今晚便就下山吧。]
住持走了。有人把我从米缸里拎了出来。绳子勒在身上，刺痒着，有些不真实。玄色圆寂了？死了？她去佛那里了么？呐，她是不是升天了啊？
脑袋里有什么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遗漏了。就那么的横在那里，不痛不痒的。
喂，玄色。你留下我一个人了？
留下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哈。
我扯出了一个笑容。定然是狰狞可怕的，因为师姐们的表情都变了，变得恐慌了起来。她们不再搭理我，转身跑向月色里了，很快的消失，伴随着尖锐的叫声。
我从灶台下摸出了两个干灰的馒头，有点绿毛了。原本是怕师姐们不让我吃饭，前几天就藏好了的。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啃了两口，再摩挲着走到了门外，捡起刚刚她们遗落的一个包袱。一个小包袱。一些碎银子。草鞋。僧衣。
还有信。
我是识字的。可是那些字迹在脑海中偏偏就扭曲了起来。那么简单的句子，为什么突然就看不懂了呢？我抬头看了看月亮，有点好奇，是它疯了还是我疯了。
呐，玄色，今天是我十四岁生日吧。
你也知道吧，佛。
我又笑了。胸口憋屈得难受。左手用力的揉了揉，按了按，有点想吐。我想，是那个馒头的缘故吧。毕竟都长了毛不是么？
信上说，我是她妹妹的女儿。信上说，对不起。
信上给了她妹妹的地址。她说，她妹妹不是故意的，她们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养不起两个孩子。
信上说，七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差点□□了我。可是我忘记了。
我又笑了，带着一股子的血腥。喉咙里甜甜的，我想自己是饿坏了吧。不然怎么都有血的味道了。我太饿了，就在信上吐了两口血，又觉得浪费，把信团了起来，吞进肚子里了。
呐，玄色，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是不是啊？
出寺庙的时候没有人送我。准确的说没有人看我一眼。我缓慢的走着，有点驼背。转出她们视线之后不可抑制的跑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撞上了一棵很硕大的树木，我大口的喘息着。
然后。
然后歇斯底里的哭了起来。
似乎五脏六腑都挤压在了一起，嘴咧得大大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我摩挲着树干粗糙的样子，想着玄色粗糙的皮肤。可是没有声音，树林里仍旧是沙沙的风声。我慢慢的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停止了哭声。
我不能哭出声音的话，佛是不是就听不到了？所以他才不要我了？
呐，玄色，你说过，我见过佛的。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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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过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可是在肚子饿，身上冷的情况下，我抬头还是没有差别的看到了他们的房子。简单的庭院里，突兀的立着一个花藤装饰的架子。高高的悬挂起来，一块精致的小木板。
没见过。所以好奇。
用手推了推，嘎吱嘎吱的作响。有花的味道。清新的，又太过浓郁。没人人教我，冥冥中就学会了一般，我坐在那小小的木板上，将自己荡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依旧喜欢这样的事情。在黄墙红瓦的深宫里，一个人慢慢的荡秋千。只是那个时候，懵懵懂懂，不知道珍惜那么一种心情。所以到最后收获的才是最简单的寂寞。
晚上的风很凉，丝丝的渗透到骨头里。关节有些痛。嗓子也是。胸口。还有心。
都是因为晚上风太大的缘故，所以才那么痛的。这么想的我，捏下来一块馒头，小心翼翼的。咽了咽口水，又放了回去。这是我最后的一点粮食。不能就这么随便的吃掉。因为粮食，很宝贵。我刚刚吃了一封信吧。等着它被消化了，就不会饿了。
我握了握拳头，又松了松。把头仰得高高的。
呐，你们把它弄得这么漂亮，是给你们的女儿的吧。
我把自己荡了起来，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温暖流动。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吧，比我小几岁呢？儿子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吧。果然还是给女儿的。
果然。
是给我的吧？
我在门外徘徊了一夜，没有人给我开门。因为我也没有敲。只是蜷缩在他们的稻草里，安静的看着月亮。那一晚的月亮好圆，好圆。
生日快乐呐。
梦里的景象是什么？那一池的湖水清澈见底。那个男人是谁？纤细的身体，飘散
[妈妈！妈妈！]
有人在晃我。努力的睁眼。
[这里有个死人！]
阳光射了进来。还有，一个大大的笑容。
[啊，姐姐你还活着啊！吓死我了！]
她有着跟我一样的眼睛，只是弯弯的笑着。蹲在那里的脸挡住了一半的太阳光线。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
你是谁？
我想问。只是想想。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只有嘴皮子上下的蠕动。却听到她自顾自的说着什么应该喝水了，是不是太累了。听得最多的还是：
[你活着啊，真好。]
活着，真好。我抬头看着太阳，阳光不耀眼，却也不温柔。有点痛。
呐，佛，这是你给我的恩典么？活着？因为它真好吧。
妇人请我喝了水，还留我吃饭。我比划着告诉她们我没有办法说话。我觉得妇人见到我的时候，有点愣住了的样子。不过很快就笑容可掬。我想是错觉吧，因为我希望她还记得我。
记得我这个被她抛弃了十四年的孩子。
吃的东西很简单。一个窝窝头，一个芥菜咸菜，半碗水。妇人一面说着不好意思，家里太简陋了，所以只有这些东西让我不要介意，一面问我要不要再加一些吃的。我看着她和那女孩手里各半个窝窝头，静静的摇了摇头。
是因为我是一个路人，所以如此的善待我么？应该是这样吧，不然还会怎样？
我果然是想太多了。那些什么的，都是错觉的吧。那些温暖的句子。
小时候不是没有设想过如果自己见到母亲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愤怒，会不会哭泣，会不会立地成佛。我没有想过现在的这个样子。就在昨天晚上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有一个弟弟。一个顶替了自己十四年的弟弟。
我看了看桌子对面的那个女孩。虽然小小的，可是脸色很好，很健康。她似乎意识到我在看她，甜甜的向我一笑：
[我叫姬月，这是我阿娘。师父是哪个寺庙的啊？云游的么？看打扮像是暮德寺的师父呢。]
我偷偷的瞄着那妇人，我的母亲。她听到暮德寺的时候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然后板起脸来呵斥她：
[小孩子家多什么嘴。暮德寺你又没去过，哪里来的像不像。]
然后又不好意思似的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来自暮德寺。
佛说，不能说谎。
我摇了摇头。
她又问我要不要多留几天。
我摇了摇头。
这是谎。但是我没有说。算不算罪过呢？
我咽下一口窝窝头，用纸巾仔细的包好下一块，然后笑一笑示意我吃饱了。
其实没饱，只是不舍得。
临走的时候，那个叫姬月的小女孩塞给我一包东西。脸色红红的对我说：
[娘说这个给你在路上吃。师父，你长得跟娘可真像。像是我姐姐。]
心口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猛地疼了起来。我没有跟她挥手，只是看着那个倚在门上的妇人。转身，离去。
你是知道的吧。从一开始，第一次相见。
眼泪开始流了下来，还是从右眼的眼角流向唇边，停住。左眼很干燥。
打开包袱，里面是三个窝窝头，两个桂花糕，还有几块糖。桂花糕。糖。很贵的东西吧。可是填补饱肚子。
我含了一块糖在嘴里。丝丝的甜。还有泪水，腥腥的咸。像极了我的母亲。
我见过一面的母亲。
拍了拍身上，我向着看起来热闹的城镇走了过去。
唔，总是要想办法活下去吧。
是吧，佛，活下去，就是幸福。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一章 下山（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