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村庄》映子

2、城里的村庄之 麦子

　　邂逅一片麦子，在三月春暮。
　　是阳光明烈的正午，我穿过校园中一片少有人走的草滩荒地。这块地不知怎的，没有被纳入人工规划的范围，既不用作建筑用地，也未拿来植花种草，只让它一径荒着，杂树纷陈野草丛生，肆恣无忌地铺张着野性与荒凉。荒地旁边就是校道，最是宽阔热闹的，与荒地只一排树隔开。我常爱闹中取静，不走大路专拣这块地走，喜它的清静。记得去年无数个昏暗阴冷的冬日下午，我打这块地穿过。那时树枯花萎衰草披离，又少有人迹去踩上一串活气，但见满目苍凉荒冷，仿若要荒到地老天荒的样子。一个人在这空旷的荒地上行走，仿若要走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现在是三月了。温风和煦，阳光回暖，空气中氤氲着醉人的气息。穿行在荒地里，发现荒地已经不荒了。春草初生，轻匀浅淡如碧水摇漾，让人疑心一脚踏上去会溅起一身绿汁儿；其间散落着野花们一朵朵羞怯的微笑。春意盎盎然，在空气中发酵酝酿。一路走着，我被这亮烈的春声击中，被这柔媚的春息吹软，只知道傻呵呵晕乎乎的乐着，如饮佳酿般醉入酒意浓。
　　一抬眼，一大片绿扑入眼帘。正奇怪着何以这片草生得这样齐整，已走近了，未及凝睇，我整个愣住，一声轻呼脱口飞出：“啊，麦子！”
　　是的，不错的，确乎是一大片绿润润碧莹莹的麦子，真真切切地呈在我眼前。
　　我被这奢侈的惊艳一瞥给生生震住，呆立良久，失去了言语和思想的能力。
　　这是怎样豪华奢侈的一份厚礼！我要谢天谢地三万次，给上苍，给自然，给大化。还要给滋养润泽了它的我脚下这片沃土荒地。
　　我做梦般地走进麦地。麦子们都齐腰高了，扬了花抽了穗，麦芒尖细挺拔如根根金针，麦粒青涩饱满如颗颗绿玉。野风流荡而过，麦芒儿轻轻摇曳，漾出圈圈涟漪。
　　阳光瓢泼下来。这天赐的甘霖将麦子的绿滋养得更焕异彩。空气中弥漫着甜美芳醇的气息。是麦子将熟的香味。大片大片的金灿灿的阳光。大片大片的碧盈盈的麦子。阳光浓稠明亮，似化不开的蜜汁儿。麦子碧润恬静，像宁和静好的绿茶。这蜜汁的阳光溶入了碧浅的清茶，调和出一种明润悦目的色泽，氤氲着一种香醇醉软的甜息。我细细啜饮，轻轻吐纳，惟恐惊扰了这美如梦境虚若幻觉的麦地。
　　绿。绿。绿。浅绿。翠绿。苍绿。麦子，就那么一径绿着，仿若还要亘古不变地绿下去。这三月春暮的麦子。静定时，那绿凝成一块凉意森沁的碧玉。风来时，麦浪起伏，麦地便成了一幅舞动的绿绸子。迎光的明绿与背光的暗绿交相闪烁。风止了，定睛看时，麦子又凝止不动，复为一块古玉。看得你恍惚起来，疑心刚才那倏忽的一动是一场幻觉。
　　静静地，我醉倒在麦地里。静静的，听风吹过的声音。
　　麦子。我乡下的麦子。在我的生命里安置了十九年春种秋收的麦子。我曾撒你在田间，培你，养你，观望你，复刈你，搂你，抱你，再用了草绳捆扎你成束，拿木板车载你回家，铺成禾场上一甸的金黄。当我还是个世事未谙的野孩子，多少次赤足行在早春新土潮润的阡陌，惊看满甸麦绿摇漾如春水初泮泱泱汤汤逶迤绵延至远远的天际；也曾在五月南来的熏风里细细嗅辨出那缕似有还无却质朴清沁的麦香；当我刈你，你的饱满鲜嫩的浆汁曾染绿我的手指；当我搂你在怀，贴你在胸口我能感知到你的心跳；而又有多少次，我躺在麦地里，听见你呼吸的声音，共着我的，以同样的律动吐纳。打麦场上，调皮的我曾与同伴翻滚打闹，沾一身的草屑染满身的金黄；也曾心意沉沉，找个静避的麦秸垛倚在上面，让心事随泪水滑落，打湿了身下的麦子。
　　麦子。我的麦子。十九年的乡土生命里，你是我最亲密的伴侣与最敬爱的慈母。你宽容我肆恣无忌的践踏翻滚，见证我童年纯净的笑靥，记取我少时明朗的欢笑。你也曾，接纳过一个善感的孩子无聊赖的一段心事。麦地里，种下过我的一朵微笑，一阕欢呼，与一声叹息。这么多年，她们还在那儿生长不息。一年一年，萌叶扬花。
　　我从乡下来。我的根生在麦地里。我的笑泪汗水洒在麦田里。麦子，这么多年与我的生命纠结不清缠绵如藤。她的气息注入我的肺腑，吐纳成我的呼吸。她的脉动植入我的心脏，搏动成我的心跳。她以她的晶莹的浆水滋养我，涵蕴我一段灵肌秀骨；她以她的清奇的芳息熏陶我，点染我一身朴质风情。麦子，已深深植入我的生命里，融入我的骨血中。
　　无论何时，躺在麦地里，我的心会忽然静定清明如赤子。愁云掺雾忧心杂念霎时间恰如风烟俱净长空一碧。
　　后来离开村庄来到这异乡的城，这没有麦子与乡亲的城。我会像一个在人流中牵丢了妈妈的衣角的孩子般不知所措，惶惑，并且胆怯。无数个夜晚，我梦到我的村庄。梦里，起伏的麦浪奔涌到天边，绿意浸染了天际，淀湿了大地。染绿了我的笑意。
　　今，在这片隔离了城的人流与喧嚣的荒地上，我遇见了我的麦子。一切就像梦境般的发生了。我满心欣悦，疑真疑幻。
　　但当我躺下在麦丛里，那种混合着泥土味道的麦子香如此真切地冲入我的腑肺，我的心忽然澄净如水。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了。我的麦子。乡下的麦子。魂牵梦萦的麦子。
　　麦子还在。村庄还在。我像迷失的孩子终于牵到妈妈的衣角，心忽然有了依靠。我感着安妥且满足。
　　邂逅一片麦子，在三月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