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村庄》映子

1、城里的村庄之 乡下来的树

　　那天,走在通往教五的路上,一转弯,忽觉一阵幽幽的花香袭人而来.清甜的,甘冽的，带着雨后特有的潮润,随风一阵阵送过来,沁入心脾.
　　好熟悉的香味!在嗅到她的第一瞬,我有一刹的恍惚,仿若重回我远在乡下的村庄.直觉告诉我，这是刺槐花的香味!
　　我迅疾地抬起头，四下找着，一面不忘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这久违的来自村庄的气息。
　　果然，我看到了，在教四前那一片蓊郁青苍中，隐隐然透出一片碎雪样的白。哦，是了，就是你了，我的亲切亲爱的槐花！
　　难抑激动的心情，我径直奔到那树下，仰头。细看去，微椭的圆润的叶子，绿润润的，新抽初绽的样子，一片片对生着齐排在主茎的两旁，扇羽一样的形状。那般乖巧齐整的布列，透出一派天真与欢喜，使人无端的想起稚龄女童常梳的那种齐脖颈的发式，同样是乖觉又清爽的韵味。教人看了打从心里喜欢得发紧，还有那细碎的叶羽中捧出的花，一团团一串串碎锦簇成，白莹莹的水灵灵的，是少女正当妙龄，含笑更带羞，在叶间隐现，在风里摇曳。那白是白得脆生生的，像稚子遽发的乳音童声；又白得甜津津的，有着厚重又轻盈的质感，想着咬上去定然满口生津唇齿留香。最妙的是，那香气，甜丝丝，潮润润，幽幽隐隐地，若一脉游丝的香息，撩拨得人心里发着虚又发着紧；猛吸一口，甜却不见了，只余满口水气；只好细细地悠悠地纳入一口气，再轻轻地咀嚼，那丝甜香便被咬破了，溢出汁儿来，甜沁沁的含了满嘴，舍不得吐，咽下去，通体清透。
　　在四合的暮色里，在潮润的晚风中，我为这一棵长在城里的乡下的树，感动了。
　　她本不应该生在这里的。不是吗？你看，这城市林立的高楼间，逼仄的狭缝只够矮矮的灌木艰难地呼吸伸展；而我的刺槐，这打小在乡野的田间地头恣意舒展的野孩子，怎受的了这般辖制？城市的永是宽阔笔直的水泥路两旁，也必永远庄严齐整的战立着樟树、梧桐、合欢之类高直挺拔的树种，那容得了这歪脖斜腰的刺槐来破坏那一片城市特有的整肃风情？所以，我的刺槐，你这来自乡下的孩子，我今见着你，仿佛小时父亲看我顶着毒日头到田间看他耕地时一般，亦不禁惊喜且心疼的斥责你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但这声斥责终是不忍的。还好，这城市终于还有校园这一处较为自由的所在，总算还有一些不必将所有生命一一规划排布就位的处所，让你，来肆恣你的生长，飞扬你的野性。就像当日田间有一处树阴供我歇脚，父亲为我免于曝晒而放心一般，今日，我亦为你免于裁剪修整而稍稍宽慰了。看到你这样安妥自在的生长着，我感着欣悦且满足。
　　今天，我这来自村庄的孩子遇上了一棵来自村庄的树。这是一场怎样的遇合。我不属于这城市，置身其中半载有余依然会怯怯惊惶；你亦不属于这城市，只能在这少有的一爿乐土中隐忍的生长，你亦是怯怯的吧，在那一片名木异草中？今，我来了，而你，也来了，在一个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属于它的土地上，在城里，相遇了。或许，为了这一场遇合，上天特意开辟了这一片宝贵的野性蓊郁的场所，来安置你的生命与花期；然后，又特地安排了这一个四月的雨后的暮晚，来安置我一程的行走，在这个日子里，在这条必经你的路上。于是，一切都必然地顺着旨意地发生了。你的花期安静的潜伏在那里，等待着；我的行走不经意地却命定地缓步向那等待逼近。终于，相遇。你花期忽至，白花绽放忽忽如春潮涌至；我行走忽滞，伫步顿立恰恰似急流遇塞。你必将为我开放，我终将为你留步，是么？我们曾在野风流荡的乡下，在根茎所系的村庄，分离，今天，在这异乡的城里，遇合。他乡遇故知，这该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吧？我痴痴地想。你是来看我的么，一个与城格格不入的惊惶怯懦的孩子？一定的，你必是来看望我，安慰我，给我带来村庄的讯息，我所熟悉的气息。你将一直长在这里，陪伴我，慰我离家的苦思，予我置身村庄的那一刹的恍惚与沉醉。
　　刺槐只是静默的在风里摇曳着。她并不回应我。我这一串梦呓般的可笑且自私的痴想，只在风里消散了。刺槐不会想这么多。她只是单纯到自在地活着，在那片容纳她的土地上舒展她的野性与灵气。她是这工业化噪声中的一阕清音，是这充斥着汽油味的空气中的一脉雅息。这城，这车流，这人潮，与她不相关。她只是安然自足于那一小片净土，淡定从容地安放好自己的枯荣繁谢。她不自大，亦不自惭。花开自在，花落自然。随遇而安，本性自持，这不正是乡土生命所自有的那一番坚韧自重吗？
　　我何要怯怯？城的天地虽仄小，我所需的亦只是那培我养我的一掊土而已。
　　我，一株乡下移植来的野生植物，要在这里，扎我的根，展我的叶，而且，开我的花。我该是，不忧不惧，如刺槐。
　　一个乡下来的孩子，遇见一棵乡下来的树，在城里。不管是命定的设计还是偶然的巧合，我知道，我曾予她一瞥一伫足与一声惊呼，她曾予我一刹的恍惚和永久的思慕。
　　这一场遇合，如此平常，又如此奇妙。